第四章 --漫漫长夜.

厨房的灯光反射在黑木墙上,墙壁吸收了部分灯光,颜色醇厚得接近琥珀,温切尔结束了他的第三局单人牌戏,又开始洗牌了。洗涤槽上方的挂钟显示着十二点四十。头顶上的风扇慢慢地转动着,每转四圈就嘎吱嘎吱地直叫唤。

来看看温切尔的手吧:手指修长、纤可见骨。这双手上虽然有褐色斑点,却依然轻盈柔软如同魔术师的手,他就用这双手操作着父亲教授给他的经典洗牌动作。他的右手握着上半打牌,左手拿着另半打,把两打牌边对边。他的拇指搁在朝向自己的牌边,食指弯曲着搭在牌上,其他三根手指撑着拇指对面的牌。他用拇指弹洗了一下牌,松开,让它们滑成一打。切入,抽出下半打牌,把它放在另半打之上。再做一次,然后是一次、又一次。

温切尔可以在十五秒过一点点的时间内洗上四次牌,包括切牌,并且动作从容不迫。他练习过许多次。当他洗牌时,他想到了露辛达,希望她一切都好。露辛达可是个比杰瑞尔好得多得多的女人,在这样的夜里,尤其是在今晚这样的夜里,他怀念着他们之间一度拥有的岁月。他静静地捻着牌,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给露辛达打个电话,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五十二年前,让我们沿着曲折迷离的生命之旅,回溯到1938年温切尔的十五岁生日。那天他父亲领他来到了沙漠里。他们坐在一辆福特双门轿车里,目光穿过里奥格兰德,朝着北墨西哥的卡门斯墨西哥一沙漠盆地。望去,它高矗入云、岩石耸立,尘土和沙砾乘着傍晚的劲风,把汽车的金属部件敲打得砰砰作响。灰尘形成的小旋流上升着,盘旋着,旋过他们面前的地面,在成形和旋转时就一面狂舞原文为弗拉明戈舞,是一种源于西班牙吉普赛人的节奏强烈的舞蹈。,一面消亡。

他的父亲点了支烟,吞云吐雾了近一分钟,然后用雪茄朝着墨西哥的方向指去:“墨西哥人基本上是好人。我喜欢他们。他们的国家糟糕透顶,但我喜欢那儿的人。”

他又抽了一分钟烟,然后安静地开口说道:“温切尔,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想和你稍微谈谈你的未来,接下来我就要谈谈这个了。我的想法是,一个人若要安然度过一生,只需要知道三件事,它们在英语里都以P开头:手枪、扑克、高速列车。那些东西会保护你,维持你的生活,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父亲向前座下面探去,取出了一支口径为点四四的左轮手枪、三盒子弹和两副依然包装完好的扑克牌。那是一支1887年产的雷明顿牌手枪,从它的外表可以看出它曾被频繁地使用过。“牌是新的,手枪曾属于我的一个朋友,里奥·道金斯……我想,这名字你听过一两次。”

温切尔觉得他以前听到过这名字,但他父亲看起来熟知分散在长达二千公里的江河沿岸的每一个人,这条江隔开了得克萨斯和墨西哥。山姆·迪亚总是在讲故事——一个接一个的片断——关于人们是如何相互融合,而后又如何失去了自己原本独立的本体。温切尔可能就是从那些事件中听说了里奥·道金斯的,当他想着这事时,他很确信自己记起了关于一次未遂的骑兵战役之类的事儿。

千真万确。他的父亲朝着西方挥了挥雪茄,说道:“当第七骑兵团在华雷斯附近对潘丘·维拉墨西哥历史上著名的开国功臣,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物。因为他既是反抗外国殖民者的英雄,也是一名崇尚武力、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实施那次著名的暗杀行动时,里奥是唯一牺牲的人。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后一起真实的、伟大的骑兵战役,由汤米上校——‘粉胡子’汤普金斯领导。他们告诉我,那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开始得轰轰烈烈、美妙荣耀。在它沦为一场混乱之前,里奥的马狂奔着踏进了一条灌溉渠,就这么摔断了里奥的脖子。也不知道那匹马是怎么从渠里爬出来的。里奥造马道可是一把好手,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在这件事上他有任何选择余地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这种死法的。不管怎么说,我从他姐姐那儿拿到了这把枪,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对现在的你而言,这有点儿残酷,但你终会长成铁血硬汉的。”

温切尔握着枪,把它翻了过来,注意到沙漠的夕阳在枪管上反射着光亮,此时他的父亲抽着烟,出神地望着墨西哥。

过了一会儿,这个热爱大江、喜欢墨西哥人、走到哪儿都带着徽章和左轮枪的男人又开腔了:“温切尔,这些事都别和你母亲说。她会大发脾气的。对枪她倒是不会介意,在这儿枪只是一个男人寻常的工具装备而已。但牌就截然不同了。”

“你妈妈总觉得你应该做个医生或律师什么的。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男人,总是从女人的角度看事情,我想这也是很自然的,我努力在使人们理解的是独立的概念。我大半辈子都在为政府干活,现在我就在这儿告诉你,那不是什么好路。并且,在大多数方面,医生和律师只是零售商而已,依赖人们去他们那儿寻求服务来过活。”

“现在,”——他的父亲开始健谈起来,言语也变得开阔,他的手势幅度越来越大,挥过了边境又拂了回来,沿着大江、扫过了所有可以测量得出纬度和风压的地方——“学着打牌,学得比任何人都好……你可以以此谋生。就像哈里斯的雄鹰一样自由翱翔,无人束缚。明白了吗?”

温切尔点点头,感到有点困惑,他从没想过靠打牌谋生,也丝毫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生活变成那样。他一直都倾向于成为一个牛仔,或成为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边境巡逻人,甚至去做个矿业工程师,就像他在得林瓜汞矿挖掘场看见的那些脚踩靴带高系的靴子、头顶宽边帽的男人那样。他并不十分晓得矿业工程师是做什么的,但他喜欢他们的衣服,欣羡他们手里拿着图纸走来走去、指导那些干脏活的人的样子。做一个矿业工程师自有其妙处,可以在户外工作并且能够发号施令。这种组合令人难以抗拒。

山姆继续讲道:“我不是什么专家,但我还是懂点儿什么的,等会儿我就先给你演示怎么洗牌吧。然后我会教你不同扑克牌戏的基本知识。但是,一个职业牌手的标志是能够轻柔地、毫不费力地玩牌,让它们舞动,让它们开口说话,让它们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当你掌握了近一半的基本知识之后,我会把你介绍给费恩·布莱奎特……你见过他的,那个满脸狡黠、在桑德比特商店闲逛的家伙。人家可不是无缘无故叫他丛林狐狸的。费恩是西南部最厉害的老千之一,他能告诉你在那堆坏动作里要注意些什么。他总是穿得花枝招展,似乎从没为生计而工作过。那是因为费恩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当他教会了你那些花招后,你就能马上认出大部分的老千和骗子。玩得足够好的话,你根本不用出老千,并且也根本没必要那样做。就像我和你说的,我之所以想要你向费恩学习是为了让你知道该怎么看、该注意些什么。”

“在这儿你得自力更生,温切尔。我猜这就叫做资本主义,并且所谓的大萧条指从1929年开始,大约持续至1939年,在北美洲、欧洲和世界其他工业化地区发生的经济衰退。并没有多少结束的迹象。然而,总是有人在赌博,不管时局是否艰难。这看起来有点儿奇怪,但却是真的。这和信念相关——人们相信自己可以排除万难、投点小本就能赚大钱,通常他们会在赚大钱的白日梦里输掉自己的小钱,其实他们本可以把这点儿小钱投资在更好的东西上,慢慢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它变成大钱。”

小温切尔对他父亲说的话相当不解。这一切听起来像是一个危险的、有点儿骇人的成人世界,充满了诈骗者和老千,还有那些硬汉,他们可能不会容忍借口或稚嫩行为。和成为一个牛仔或边境巡逻人或矿业工程师相比,这种生活听起来更充满了不确定性。

“那么,温切尔,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在十五岁的时候,男孩还有点儿笨拙,还没能同时协调自己的思维和身体。他展齿向父亲露出了一个半羞涩的笑容,并耸了耸肩,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便安静地呆在那里,沉默不语。

“好吧,你可以尝试一下,结果还是不行的话,那也没什么关系。温切尔,我并不是说你必须得做我和你谈的这些事情。只是给你提供一些选择,这些选择和你现在正考虑着的那些可不一样。”

他们开车返家,山姆两只手抓着方向盘,冷却的雪茄叼在左嘴角。小车在大石块和仙人掌上高高低低地颠簸,而温切尔则把手搁在膝头上,攥着手枪仔细研究。

“这是一把装弹式手枪,温切尔。”他的父亲叼着雪茄对他说,每说一个字烟头就跟着上下摆动。“不像我用的左轮手枪那样能弹开。每次你扳动旋转弹膛后面的拉杆,你就会看到一个弹膛。枪管下头的退弹杆回拉,把空弹壳退出来,接着你就把一粒新的子弹塞进去。也是一个动作——在开火前你得扳下扳机。重装弹药的时候有点慢,但它依然是有史以来最棒的老式手枪之一。明天我们到屋子后头去,我会演示给你看枪是怎么使的。”

温切尔扳开拉杆,往点四四手枪的弹膛里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里头空间很大,他的小指一半都能塞进去。

他们的房子有四个房间,由泥砖草草造就,这儿既是家也是边境巡逻站。他们快到家时他的父亲再度开口:“温切尔,在赌博的时候千万不能喝酒,戒掉这个危险的习性。也绝对不能斗狗或斗鸡,或公牛斗狗熊。那些血腥事不体面。”

“还有赛马,这运动相对高贵些,但依然缺乏用个人的控制力来影响结果的元素,基诺一种赌博游戏。和其他那些纯粹靠运气的游戏也是一样。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赌博,不要让自己置身于难以驾驭的情形中。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现状有点儿停滞不前的原因。”

又来了。这套论调温切尔早已全都听到过,从他父亲那里,从其他男人那里。他们的用辞并不完全一致,但吐词的声音和感觉是一样的,隐含在那些词后面未能吐露的想法是一样的。他的父亲,那些男人,都是一种感觉——感觉有些事情自己无法企及,这给人一种印象——他们有过梦想,却从未按照自己的梦想生活过。但那时,生活是有限制的,每个人在二十来岁的时候都认为事情会永远那样发展下去,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们走进院子时——如果灰尘、沙子和仙人掌可以算作是院子的话,温切尔的母亲正奋力在晚风中从绳子上往下收拾洗过的衣服,晚风席卷着沙砾打在干净的衣服上。一个边境巡逻人的生活既艰辛又孤独,因为有时他可能得花上数天沿着大河巡逻。但温切尔总觉得他母亲的生活更为艰辛、更为孤独,至于这艰辛与孤独具体体现在什么方面,他自己也难以定义。她的脸庞饱经风吹雨打,变得黝黑干燥,这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三十八岁更加苍老,但当时所有在高原沙漠上生活的女人看起来都是那个样子。当然,男人也是一样,但在温切尔的思维方式里,男人——出于某种原因——饱经风霜的痕迹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更加自然。

南希·迪亚有时会随性地微笑一下或干脆哈哈大笑,但温切尔也会看到她在夜晚凝视着星辰,或在寂静的清晨透过窗户望向北方,目光悠远绵长。她来自一个大牧场家族,就是住在敖德萨附近的温切尔家族,她已经习惯了人们来来往往的喧嚣与谈笑。而几乎没有人来拜访他们的边境巡逻站,除非是个得克萨斯骑兵巡逻警或另一个巡逻人,他来接温切尔的父亲和他一块儿出发,到某个地方去追捕走私者或盗贼什么的。

每隔两三个月,他们全家会到克里尔塞格诺去购买补给品。当他的父亲与各个执法人会面,或在比格班德武器店和大众购物商店购置弹药、马勒和绳索时,南希就在前街的干货商店里检视布料和纽扣。在他们返回边境的路上,她总是看起来特别安静而孤寂。小车在砂砾路上颠簸前行,她不太说话,只是透过边上的车窗凝视着外头,裙装衣领狭小让她感觉有些烦躁和难受,目光时而向外,时而向上,沿路投向外面,看看可能有什么景色,同时对已有的景象也并非完全不满。

小温切尔也是孤寂的,从那时起就已开始,虽然他从没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多年以后才想起来。这不过是事情本身的形式以及事情的发展方式,抱怨这些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即使他曾想过要抱怨一下。

他的母亲于早餐后在家里教他三小时,午餐后又教他一小时。然后其他的时间就全归他了。他去里奥格兰德捕鱼,用家里3030的鞍座枪猎鹿或猎野猪,用猎枪打下蓝色的鹌鹑和鸭子,还收集印第安人的手工制品。有时候他带一匹马出发,去探索印第安人的废墟,或者,在天气更凉快的时候,只是望着变幻不息的浮云,看着它们流泻而下,如同一条大河般覆盖在卡门斯上空,又与下方更温暖的气流相撞,再次高高升起,遮去了所有的山峰。

或者他会走到远处,远到从那所房子看不见他的地方,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练习洗牌,一直在思忖着这一切是多么奇妙——人类被漫无条理的困境所吸引,并对印上数字和图画的纸片抱有丰富的幻想。更奇妙的是,你居然可以以此谋生,只要你掌握了纸牌,并且学会让机会更多地跟着你的想法走就行。差不多每个礼拜,他的父亲都会驱车把他带离那所房子,向他演示基本的扑克游戏,以及在车座上理牌和发牌的手势。

在温切尔收到手枪和纸牌的六个月之后,他的父亲在一个星期天把他带到了沙漠上,叫他带上一副牌,并嘱咐他别让母亲看到。“我们要带上那支点四四口径的枪,这样看起来我们就像是去打一小会儿猎。”

他们来到了温切尔常去的那块平坦的岩石处,他的父亲微笑着说:“让我看看你牌玩儿得怎么样了,温切尔。”

男孩依言照办,洗牌、发牌、切牌,然后抬头看着父亲。

“太棒了,我说,实际上是棒极了。你还需要多做一点点洗牌的练习,但从目前来看已经很好了。昨天我在桑德比特商店碰见费恩了,我告诉了他我想让他教你一点儿东西。他说他很乐意教你。顺便问一下,哪种牌更好,顺子还是三张同号牌?”

温切尔毫不迟疑:“顺子。”

“两对好还是三张同号牌好?”

“三张同号牌。”

“两对加翻起J好还是一对加翻起A好?”

“两对总是比一对强。”

“两对好还是一对最大的对好?”

“两对。”

“同花顺好还是顺子好?”

“同花顺。”

“在顺子扑克中的首圈打出大同花顺的赌注比例是多少?”

“650000比1。”

“很好。你可能在一生中只见识到一两次大同花顺,所以别指望有那样的无敌手气。在又长又闷的牌局中,大部分的钱都是被手气平平但玩法高明的人赢去的。一次多推进一点点,总是把今天的所得堆到昨天的所得上头去,这是生活中的一种通用法则,我管它叫作微量盈余的价值。”

“现在,只抽补一张牌就把两对换成一副葫芦三张同号牌加一对。的几率有多少?”

温切尔总是很努力地去回忆那些特定的赌注比例,并迟疑不定。他抬头看着他的父亲说道:“大约……11比1吧?”

“说对了,但你必须得熟练计算,熟练到你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牌戏的流程上,而不是关注数字。你正渐渐上道呢。保持下去。”

他的父亲又微笑了:“你母亲说最近你的数学进步了,而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去商店吧,去找找看费恩。我并不赞赏他的道德准则,但我确实很尊敬他的技能。

“并且关于费恩,我得提醒你一下。他可以吹得天花乱坠并对着树洞低语。他能让你的思维有这种趋势——认为他什么事都做得一级棒,包括女人、马匹以及用巫术寻找水源。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说的关于打牌的那些事情上,至于他灌输给你的其他那些废料都当作耳边风。”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正午的温度依然达到一百华氏度以上,虽然可以从某些事情的迹象上看出,再过一两周天气会稍稍凉快一点儿。那些事情是关于傍晚的阴影的,它从仙人掌和汤普生丝兰丛间影影绰绰透出来。那些事情是关于风的感觉的,它一路旋向北方,把悬挂在桑德比特商店撑杆上的一面得克萨斯旗帜吹得猎猎飞舞,偶尔随着一阵尖利的风啸劈啪作响。

当他们来到店里的时候,费恩正坐在前廊。他斜躺在一张椅子里,靴子搁在围栏上。他正专注地研究着一只拴在金链条上的金表,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而他正努力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剩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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