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嫁则已.

1.难以维持的婚姻

本来只想维持,不想肖正连维持都不让苏典典维持了。

昨天夜里,他又久久地坐在电脑前上网,久得典典再不在乎也没法不在乎了,她是人不是动物。于是装作无意地时时过来溜上一眼。一会儿送上一杯水,一会送上一小碗洗好的葡萄,最后,又拿来了一个小碟,这时,肖正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解释:“——盛葡萄皮儿用。”肖正点了几下鼠标,下了网,问她怎么今晚没出去玩儿;典典问我在家影响你吗,他说对。典典就是这时被激怒了,忍无可忍了,说了,但声音不大,她说:“你是不是在找她?”肖正一惊,片刻,咣!哗啦!——他把杯子、碗、碟一股脑儿扫到了地上,同时吼:“都八百辈子以前的事了你还有完没完啊!”声嘶力竭。

是夜,典典一夜没睡,清晨时分,打了个盹儿,但很快,又清醒了过来。久久地想,怎么办呢?肖正已经走了,去了哪里没有说。电话趴在那里一声不响。典典思来想去,前前后后,最后,采取的是最无力的一招:拿起电话,给朋友们打电话;就是不说这事,能有人说说话也好。今天是周六,她们应该有时间。

典典打来电话的时候小雨和会扬正往家走,小雨考试顺利通过,全家今天集合为她庆贺。当典典得知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羡慕不已:“你多好啊,爸妈在北京,周末还能回个家。”小雨立刻热情相邀,她说声“再说吧”就挂了电话。先问问陶然干什么再说吧,如果陶然没事,就去找陶然。她怕人多,更怕那种温暖的家庭气氛,那会让她难过。

陶然正和徐亮在紫竹院公园划船。徐亮手里操着浆,眼睛看着坐在船头的陶然,阳光下,笑盈盈的陶然动人极了。这时典典打电话来问她在哪里,她说在紫竹院公园;典典问和谁,她说“你猜!”这就是答案了,用不着猜了,典典伤感地说声“不打扰了”,放了电话。找人说说话都没有说成。坐了一会儿,想,肖正去了哪里?平时不在家,星期六还不在家,连说一声都不说,他当她是什么,木头还是白痴?心头一阵火起,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拨,先拨他办公室——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怕拨他手机——没人!她想也不想地拨了他的手机,也算是逼上梁山,拨完后,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等。

肖正在和伙伴们聚会,在一个有着相当档次的餐厅里。他们这一群在这个高档餐厅里也得算是亮点。男的潇洒,女的漂亮,都年轻,都透着文化,讲起黄段子来都跟俗人不通。“……夜里十二点多了,宿舍里的几个男生还在讨论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果遇到一个很丑的女生向你示爱时你会说什么;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讨论,声音越来越高,把一个困得要死、已经睡了的男生给吵醒了,他翻了个身说:‘咱们睡吧!’”

众笑,典典的电话正是这时候打来,肖正看了一下来电,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众立刻安静。肖正接电话。

“肖正,你在哪里?”

肖正看众人一眼,不动声色地:“我在加班。”众人会意地、不出声地笑。

“那我刚才往你办公室里打电话怎么没人?”

“加班就一定得在办公室吗?”

“你们怎么一到周末就加班?”

“我不加班哪来的钱?”

……

肖正收了电话,在座的一位同性立刻道:“肖正,得加强教育了!”

肖正道:“是是是,加强教育——这么不懂事,哪成?”

于是一位女士马上对另一位女士说:“看见了吗?这就是男人,坏着哪!咱们趁早别对他们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有男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

典典出门。没有想好去哪,只是不想呆在家里,再呆下去她会疯掉。打了车,上车,司机问去哪,她愣了一会才说“直着”。“直走”了好一段路才想出来一个去处,小雨家。

小雨家一派节日气氛。灵芝也来了,将剪出来的几个大红字用胶带往对着大门的墙上贴,那几个字是“庆祝小雨姐考试成功”。

厨房里煎炒烹炸热气腾腾,小雨妈妈坐着轮椅在厨房门口指挥。“倒上点醋,再加上一点点糖。……记住啊小夏,加点儿糖醋,素炒出来的蘑菇它就是海鲜味儿!”

这边灵芝贴好了字,跳下椅子端详。“阿姨,‘祝’字是不是有点歪?”

小雨妈妈哪里有闲心去管那个,看也不看地就说“不歪”,又说:“是这么个意思就行。你快去厨房帮帮她,快到时间了。”于是灵芝去了厨房。

门开,谭教授到家,这是很长时间来他的第一次回家,带着久违了的感觉。夫妻二人相见,彼此打量,心中颇多感慨,一时无语。小雨妈妈先开口了。

“回来啦?”谭教授应了一声,小雨妈妈:“你瘦多了!”目光里充满真诚的关切,还有因丈夫回家而产生的点点喜悦。

谭教授笑笑:“是吗。……你怎么样?”

小雨妈妈:“老样子。……你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谭教授含糊地:“还行。”从包里拿出张纸,“人家给了个治类风湿的偏方,你看看。”

小雨妈妈接过去拿着,眼睛依然看丈夫:“——你中药还是得吃!”想想,“这么着,每天在家里煎好了让小夏给你送一趟。你那有冰箱吧?”

“护士夜班室里有……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胃病的关键在于调养,五十多岁的人了,总住办公室吃食堂,不行啊。”

“啊,啊啊。”不想再将这样的交谈与妻子继续下去,正好一抬头看到了灵芝贴的那几个字,摇摇头笑了,大声地:“灵芝是不是来了?”

灵芝应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是!叔叔怎么知道我来啦?”

谭教授指着那几个字:“还用说吗?那里写着呢!”

灵芝看那几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不明白:“哪写着呢?”

谭教授指出:“在这个家里头,只有你叫小雨‘姐’!”

灵芝愣一下,笑了,笑着,说:“小雨姐真棒啊,一年时间就通过了全部考试,别人都得好几年呢,有的还考了十几年呢,都考不过。”

“脱产学习到底是不一样,这得归功于会扬。”正好这时会扬小雨进家,这话让他们听了个正着。小雨不愿意了。

“呀!爸爸,不能这么说吧!这与我自己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毛主席都说了,外因是变化的依据,内因是变化的根本,这一年里我掉了八斤称哪!”

灵芝闻此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真的掉了八斤称啊小雨姐?那你真是——”模仿演员,“好幸福好幸福啊!”

屋子里洋溢起一片笑声。热腾腾的桌子摆上了,加上灵芝的一家五口人到齐了,保姆小夏来来回回上菜。吃着饭,谭教授对小雨妈妈说:“那个方子你还是试试,用过的都说有效。”

小雨妈妈这才想起方子的事,从身上兜里摸出来看,看不清,灵芝自告奋勇拿过来方子来,念:“黑蚂蚁焙干,磨成粉冲水喝,一天三次,每次……”

听到这小雨妈妈笑着一摆手:“黑蚂蚁!上哪去弄黑蚂蚁?有些偏方啊,好是好,就是让人没法操作。”

灵芝说:“怎么没法操作?找着一个蚂蚁窝就是找着了一堆蚂蚁,我还可以打电话回老家让他们帮着给弄——阿姨,这方儿好办,这方儿比起那些‘两个青蛙眼一对羊睾丸’之类的好办多了!”说完了方觉不妥,眼神不自觉向会扬那边瞟了一下。众人都有所觉察,感到好笑,怕灵芝尴尬,都忍着没笑,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不知谁先笑出了声,立刻,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这个一直过于寂静的家今天达到了它欢乐、圆满的顶点。欢笑中好像听到门铃响,但没有人理会,有保姆小夏在外面呢。小夏去开了门,来人正是苏典典,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前方墙上的大字:“庆祝小雨姐考试成功!”同时听到了屋里热烈的喧笑。这边小夏看她眼熟,最终还是没想起是谁,便问:“你找谁?”这时典典已迅速做了决定,回说:“对不起。走错门儿了。”转身离开,小夏关了门。

离开谭家后,苏典典去了医院,没事,就是因为没事才去。走进住院部,走出电梯,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恍若隔世。由于周末,楼道里十分安静。典典沿着洁静的走廊走,边走边看,心情复杂。一个小护士推着治疗车从病房里出来,她非常年轻,也就十七岁,显然刚从护校毕业不久,一如当年的典典她们。

“你找谁?”小护士问,口气里带着点不客气。病区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的。

典典和气地道:“你是新来的吧?……我以前就是这个科的。”

小护士不相信,或说不理会:“是吗。没事您还是请回吧。”

好不客气啊!典典盯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干脆道:“我找陶然!”

小护士立刻客气了:“噢。陶老师她今天休息,您有什么事我可以帮您……”没等她说完话那漂亮女人已转身走了,叫小护士不安。看样子她似乎和陶老师很熟;小护士尊敬陶老师还有些怕她。陶老师很厉害。业务厉害,人也厉害。

……典典乘出租车漫游,路过一家酒店,酒店门前停着一大排车,这时,一辆熟悉的银灰色本田进入了典典的视野——肖正的车!她急叫“停车”,司机停了车。计价器上显示金额是89元,典典扔下一张百元的票子下车就走,一直走到那辆银灰的本田旁边。为了确认,她还向车里细看,看到了熟悉的椅垫,熟悉的饰物,包括车后座上方那个餐纸盒,都是熟悉的。……

肖正一干人从酒店出来,与朋友们告别后向自己的车走去,赫然看到了站在车旁等他的典典。

肖正难以置信地:“你怎么在这?”

典典盯着他:“你就在这加班?”

“你——跟踪我!”

“不过是偶尔碰上。”

肖正根本不相信这个说法,冷冷一笑:“对我来说,吃饭也是工作,这个你根本不懂。”伸手打开车门,进去。关上车门。走。

典典一个人站在那里,孤零零的,任风吹拂她的脸颊,吹乱了她的头发。……

2.灵芝是个第三者?

谭家餐毕,全家人聚在客厅里,讨论毕业后的小雨的就业问题。灵芝在念广告:“现诚聘销售代表6名。要求:男女不限,年龄22岁至28岁,学历大专以上,形象气质俱佳,并有良好的英语口语基础,一年以上房地产销售经验,业务特性强,有团队精神,能承受工作压力,有意者请将个人简历、近照、学历证明……”不念了,看大家。“我觉着这个挺适合小雨姐的,年龄,学历,形象气质,英语基础,……”

小雨摇头:“还有‘一年以上的专业经验’呢?”

灵芝说:“其他的都要两年以上呢!”

会扬开口了:“我想过了,去我们那儿。他们了解我,我可以做承诺。”

小雨看他:“什么承诺?”

会扬说:“把我的经验变成你的。”

灵芝闻之,蓦然看会扬,心情复杂。这时会扬呼机响,有人要水,他站起身便走。谭教授也便站起身来要走——他很怕人都走了剩下他与妻子单独相处——被小雨妈妈拦下了,说是有重要事要跟他说。但又没有马上说,而是先把保姆小夏叫了来。“小夏啊,厨房都收拾完了吗?……收拾完了就休息吧,为这顿饭累好几天了。去商场转转,你不说想给孩子买衣服吗?”从身上摸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喏,孩子的衣服,就算是我给他买的。”保姆接钱高兴地说了声“谢谢袁老师”,走了。片刻后,外面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确认保姆确实不在家里了之后,小雨妈妈开口说了。

“好了,现在我可以说了。这事灵芝什么都知道,瞒不了,也用不着瞒。”所有人闻此都不由看她,谭教授有所预感似的,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小雨妈妈看着他:“文冼,这事早就想跟你说了,你一直不肯回来。这么大事,我又不想在电话里说,就这么着,一直拖到了今天。不过也好,今天小雨在。本来嘛,没有孩子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有了孩子,婚姻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了——文冼,我同意离婚。”

众皆愣住。好久。

小雨说了:“爸,妈,这事先别对会扬说好吗?”

小雨妈妈:“怕他联想受刺激?……可你早晚得让他知道。”

小雨说:“能晚一天是一天。我们俩现在的情况,”她用了玩笑的口吻,“都很脆弱。……”

小雨妈妈叹口气,没说什么,只对谭教授道:“文冼,这事既然定了,你就来家里住吧,抓紧这段时间好好调养一下。”

这次,谭教授点了头。

小雨妈妈又给灵芝介绍了一个对象,一家私企的会计,老家石家庄,年龄长相也都合适,总之,对灵芝来说,一点都不委屈,或者应该说是相当般配。那人看样对灵芝也满意,走前主动送灵芝了一张他的名片,小雨妈妈便很高兴。灵芝送客回来,小雨妈妈坐着轮椅在客厅里等,等着问灵芝的感想。灵芝却不说,张罗着收拾茶几上招待客人的茶水,水果。

小雨妈妈只好问了:“这个你看怎么样?……我看不错。”灵芝没做声,依然收拾。小雨妈妈皱皱眉:“你坐下,有小夏收拾就行了!”

灵芝就坐下。片刻,说:“阿姨,算了吧。”

小雨妈妈有点急:“为什么?见了七八个了你都不满意——说实话,我也不满意,可是这一个确实不错。……你是不是嫌他家是农村的?”

“我自己就是农村的……”

“就是。再说了,现在了还分什么城市的农村的?只要能挣到钱,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城市里生活,你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灵芝啊,在这件事上,心不能太高,得根据自己的条件和对方的条件来。”

“我条件不高。我只要他能够理解女人,知道疼女人就好。……”

小雨妈妈意外地:“咦,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些——实际的想法?”

“我刚懂事的时候我妈就跟我唠叨这些了。有些事一直没跟您说,嫌丢人:我爸,就是农村里说的那种二流子,玩的事儿样样不拉,吃苦受累的事一样不干,都推给我妈。一年到头,我妈忙完了地里忙家里,就这样干,还得挨我爸的打。打起来没轻没重,哪凑手哪打。有一回把我妈这半耳朵都扇聋了。那天夜里我爸睡了,我妈拿把菜刀就要砍他,让我拼死给拦下了。那晚我妈哭了一夜,说了一夜,一夜里就说了几句话,说,灵芝啊,记住,将来你找男人,穷也罢,富也罢,丑也罢,俊也罢,最要紧的,他知道得心疼女人!……”

小雨妈妈唏嘘,感慨,点头:“这我就知道了。”

“阿姨,我这事让你费了不少的心,以后,就算了吧。”

“算了吧是什么意思?不找了?”

“不是不找了,是不用再麻烦你了。”

小雨妈妈盯着灵芝,“灵芝,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灵芝思想斗争了一会,轻轻点了下头。“能不能跟我说说他?”灵芝摇了摇头。“那就算了。不过,你自己要掌握一条原则,千万不和有妇之夫打连连,为了什么也不行,这样的教训多了,吃亏的都是女方。”灵芝心里暗暗一惊,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这时听小雨妈妈又说:“还有个事。我和你叔叔的结婚证我记的是你给收拾的,放哪了?”

灵芝想了想,想起来了,在阿姨屋大衣柜上头的箱子里,她正要去找,手机响了。她接电话,刚听一句就瞟了小雨妈妈一眼,小雨妈妈立刻敏感到了。灵芝对电话说:“他要几桶?……我没事。马上去。”收起电话。“阿姨,我有点急事,等回来再帮你找。”说着就向外走。

“灵芝!”灵芝站住,仿佛有所预感,没转身,背对着小雨妈妈。小雨妈妈说:“刚才那个电话,是会扬吧?”灵芝点了下头。小雨妈妈一字字地又道:“你心里的那个人,也是他吧?”

“阿姨,我先去送水。等回来再跟您说!”走了。

灵芝送水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她来到小雨妈妈屋,坐在对面保姆的床上,久久没有开口。小雨妈妈等不及,就自己说了。

“你是不是在等着他们俩——结束?”灵芝还是不响。小雨妈妈又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的性质?……第三者!”

这时灵芝态度激烈地反驳了:“不!我不是第三者!……我只是爱他,就像有的女孩子爱周渝民,有的女孩子爱周润发!”

“可是人家单只是爱,并没有指望着婚姻!”

“谁说的她们没有指望?没可能罢了。要有这种可能,你问问她们哪一个不愿意,不乐疯了才怪!”

小雨妈妈想想也是,觉着有点好笑似的微微露出了点笑意,但仅是一闪即逝。她继续严肃地:“灵芝,你是不是觉着你有这种可能?”

“……是。您说话,找对象,得根据自己的条件和对方的条件来,就是说,得般配。我觉着,我和他,比小雨姐和他,更般配。都是——”她一笑,“体力劳动者。”

小雨妈妈不笑,定定看灵芝:“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为治好他的病吃苦受累想方设法?”

“我爱他,当然就希望他好。”

小雨妈妈紧接着追了一句:“就不怕因此会失去他?”

灵芝沉默一会,点头:“不怕。”

小雨妈妈微微点头:“灵芝,你是一个好女孩子。”

这时保姆进来送坐便器、便盆了,灵芝站起身说声“我该走了”,小雨妈妈点了点头。正好这时保姆出去,灵芝向小雨妈妈走近几步,轻声问:“阿姨,假如会扬哥就这样了,你是不是希望小雨姐能早点和他分手?”小雨妈妈不置可否,等于是默认。灵芝忍不住了,忍不住为刘会扬打抱不平:“可是当初他对您那么好考虑得那么周到,还要把您接到他的家里去住——”

小雨妈妈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母亲就是母亲。母爱是忘我的;需要的时候,是自私的。……”

3.小雨再就业

公司答应了刘会扬的请求,刘会扬也如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使谭小雨在六名新招聘的售楼人员里脱颖而出,头一个售出了一套房。

那天小雨接待的是一对青年夫妻,妻子已怀孕了,他们看中的是B2户型,但这种户型昨天已经卖完了,闻此妻子禁不住连连埋怨先生:“你看!卖完了!我说早一点来早一点来你非说要等到钱落实了再说。”

先生说:“钱不落实你拿啥买房儿?”

妻子说:“没房儿你有钱不也白搭!借钱不肯借,贷款不贷,挣两块钱才花一块,简直就是——农民!”

“农民?我这叫量入为出!”

“现在兴的是今天花明天的钱!”

“什么时候兴的?什么人兴的?我们工薪阶层能赶那时髦吗?”

“好好好,我们不赶时髦,我们就在那筒子楼里住一辈子好了!”

先生大概是怕气坏了妻子肚子里他的孩子,忙说好话:“你看看你这人,怎么说火就火?现在房子有的是,有钱还怕买不着房?咱再去别处看!”

妻子泪汪汪地:“我不想去别处看。小静她们买的都是这里的房,再说了,我妈家离这里也近。”

此间小雨一直注意听他们的对话,这时适时插进来道:“其实有一种E户型也蛮好的,比B2户型仅小5个平米,但是要便宜六万块钱,而且,它的客厅有一个大跨度外飘窗,外飘的部分不算面积。这种户型今天是优惠价,仅限三天……”

晚上,小雨回到家里,与会扬坐在床上,面对面地侃,绘声绘色。

“……签合同的时候,我手都抖得拿不住笔,要知道,这是我的第一单生意!新招的六个售楼员,到目前为止,只我一个人有业绩!当时我牢牢记着你跟我说的那些话,‘细细观察,主动推荐’。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我一直在一边听,最后得出了两个结论,一,女的想在咱们这买房子,二,男的想买便宜一点的房子,于是就给他们推荐了E户型,推荐时不忘展示这种户型的亮点,大跨度外飘窗,还有优惠的价格和有限的优惠时间,请他们珍惜机会当机立断。……对了,今天下班的时候经理还特地表扬了我!”

会扬问:“经理?熊杰吗?”

小雨随口答道:“熊杰。”但马上就想起这是会扬的伤痛,扑过去搂住会扬的脖子,“没关系会扬,等到你恢复了,你会比他们谁都强!”

又一日。小雨领工资的日子。双人床上铺了一片粉红的百元人民币,小雨盘腿坐在钱里,欢快地对会扬:“数一数,我这个月挣的钱有多少!”

会扬笑:“不少。”

“数数嘛。”

“不用数,我有数。”售楼员基本工资多少,售出一套房提成多少,会扬一清二楚。这个月小雨售出了九套房,一跃成为了销售部的销售冠军。

小雨长吁口气,闭上眼睛:“有钱真好!”一个一个弯着指头,“这个月你治病的钱不成问题了,你可以用手机了,……”自伤病后,会扬的手机一直停着。

会扬却说:“那个再说,有呼机使着就行。得先给灵芝买点东西。治疗期间要不是她帮忙,沈平那个大客户绝对保不住,我是白天治疗,他们是白天要水。”

小雨叫:“对了!灵芝!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会扬说:“买了东西,你给她送去,代表我。”

小雨郑重点头:“我知道。”

她郑重得有点过头了,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会扬只好解释:“送水的事我真没法找别人帮忙,能帮上忙的人里,只有她时间上弹性大……”

小雨捂住会扬的嘴,娇嗔:“我知道!”

小雨给灵芝买的是一条精致的白金手链,戴到腕上一闪一闪,似有若无,很有一点现在时兴的那种品位,花了小雨一千三。会扬却说不贵,说比起灵芝为他们做的来,一点不贵。

“这我知道。等着将来咱们成了大款,给她买房子买地!”边说连拿起电话,拨,边对会扬眨眨眼:“叫她来拿!”

灵芝接了电话十分高兴,放电话后没过一分钟,人就出现在了小雨的屋里。

小雨吃惊地问:“灵芝,你刚才是不是就在我们家门口?”

灵芝笑:“差不多。我在你们家对门租了一间小北屋。刚刚刚搬进来。”

会扬令人察觉不到的一震;小雨则眯起了眼睛:“你们剧组不是给提供住处的吗?”

灵芝大大方方地:“我是想,这样可以更好地帮助你们。你们现在需要我的帮助。”

灵芝走后,夫妻二人半天无语,小雨先开口了,半开玩笑地对会扬也是对自己:“我是知识女性识大体顾大局我不吃醋……”

4.“只问病人,不谈房子”

这天阴天,售楼处客人不多。老百姓买房不容易,考虑考察得就格外细,比如,房间里的阳光如何。有的人上午来了下午再来,为的就是要亲眼看到每个时间段阳光进入的情况。阴天没有太阳,客人来得就会少一些。但售楼员们仍按时各就各位,等待着咨询的电话或客人。这时,售楼处的自动玻璃门无声滑开,进来了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此人很瘦,穿着朴素,直直的短发,脸上带着操劳的倦容,像一个勤勤恳恳的中学女教师。同小雨一块应聘进来、业绩却总是不佳的杨小姐抢先一步迎了上去——有的时候,你的机会,你的丰厚收入,起点也许就在这“一步”上。杨小姐对女士露出了职业的笑容,女士正要做出响应,忽见这位小姐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滑而过,滑向了她的后方。她下意识顺着小姐的目光回头看,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了一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中段微突的先生。先生显然比女士更像有能力买房的人,杨小姐的见异思迁顾此失彼也尽在情理之中——她得以工作为重。

杨小姐把她职业的笑容抛向了气宇轩昂的先生:“先生,来看房吗?请这边来。”

受到冷落的女士毫不在意,走到售楼人员的工作柜台前,正好走到谭小雨的面前,小雨立刻站起身来招呼:“您好。您来看房?事先跟人约过吗?”女士说没有,她办事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于是小雨步子轻快走出柜台,引女士到圆桌前,请她稍等,她马上给她拿份资料。这时女士来了电话,电话很长,好像是家里有个什么病人闹情绪了,令她十分担心,恼火。小雨拿资料回来静静等她打完电话,把资料递了过去,资料上别着她的名片,同时试图介绍,女士却翻看着资料摆手叫她先不必说,她自己先看;但她显然看不下去,看两眼又打开电话拔,通了:“小赵,然然现在怎么样了?……吃啦?好。太阳一出来就推他到窗跟前晒太阳。有什么事及时打电话来。”收了电话。于是小雨问:“家里有病人啊?”女士“啊”了一声不愿多说,低头看资料。小雨还是坚持着说完:“在家里晒太阳最好打开窗,玻璃窗对阳光的遮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女士抬起头来:“是吗?”小雨肯定地:“是的。我从前在医院里做护理工作。”女士马上打开手机拨电话,显然,家中的那个病人是她心中的重要牵挂。小雨退到一边。

这时杨小姐那位气度不凡的客人已经走了,杨小姐送他回来,一脸的鄙夷,小声对小雨道:“看着像个人物——啥都不是。看了一大圈问了一溜够,什么都不说,走了。刚才我去送他,你猜人家怎么来的?……骑自行车!真想对他说,要穿西装您就别骑车。没汽车不是?走着也比骑车强。上大街看看,再没有比穿西装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更傻的了!”

小雨赶紧把杨小姐拉到一边,生怕这种话让客人听了去。女士静静看资料。杨小姐用下颌指指她小声问小雨:“你这位怎么样?”小雨做了个“未可知”的表情,杨小姐看着女士,“没戏。十有八九也是来过房瘾的,买不起,看看也好!”

这时女士合上资料站起身来,小雨毫不怠慢,立刻走了过去。女士说资料她带回去,小雨点头。女士又说她还有点事得马上走,小雨的名片她留下了,她会派人跟她联系。小雨被这口气弄得愣了一下,小心地问:“可不可以说说您的要求,我也许可以帮着提一些建议。”

“基本要求是,分三个档次,每档四套,每四套的标准要完全一样。”

小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说要——十二套?”

女士点头:“对,给集团的技术骨干。”显然看出了小雨惊讶中流露出的期待,又坦率补充,“但我还没定下一定要在你们这里买。”说完就要走。

小雨忙道:“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可不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

于是女士给了小雨一张名片。小雨送她出去的时候,出于关心,也是没事干,杨小姐也跟着她们向外走。女士刚一出门,等在外面的一辆A6奥迪车的车门立刻打开,司机出来,小跑着绕到车的右后侧,打开车门,护着女士的头上了车。车门关。车驶去。

杨小姐和小雨面面相觑,半天,杨小姐提醒小雨看那名片同时自己也伸过头去看,看完了恨不得抽死自己:这位貌不惊人的女士居然是某著名大集团的党委书记!杨小姐恨得连声地骂:“我他妈真他妈瞎了眼了,她长得多像党委书记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

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会扬下班回家,小雨就跟他说开了。他洗手,她就站在卫生间门口跟他说;他去厨房,她就跟他去厨房说;他进房间,她就跟他进房间说;总之,他走哪她跟哪,嘴里一直地说。

“……我牢牢记住了你说的,对客户要一视同仁,不要以貌取人,有钱人不会都把钱挂在脸上,否则就会错过许多机会,今天这件事,果然!……现在我就是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办,要不要主动跟她联系?联系,用什么方式联系?保持一个什么样的节奏?联系上了,再怎么做?……”会扬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你怎么不说话啊!人家都快急死了。”

会扬笑了:“这么大事儿,她短时间内定不了。你别急,容我想想。”

按照会扬的建议,小雨先打听到了冉书记——那位女士姓冉——家里的病人是她的儿子,本来今年高考,学习非常好,第一志愿清华,结果有一天在三楼的凉台上复习功课时给摔了下来,当时他坐在凉台的栏杆上,不知是困了还是太专心了,总之,就那么向后仰着摔了下去,医生说这孩子没摔死是万幸中的万幸。而且居然也没有摔到任何要害部位,只是两条胳膊和右腿大腿骨折,现在在家里养着。男孩儿叫然然。这一切都是小雨从冉书记派来的看楼的人那里打听来的。了解到这些情况,会扬叫小雨主动打电话去,问候;有可能,上门问候。

这天,小雨便给冉书记打电话,重申了自己从前的职业,表示如果需要,可以对她家中病人的护理工作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这次通话的结果是,冉书记请小雨晚上来她家里一趟。这天晚上会扬便请假没去上班,亲自把小雨送到了冉家。一路上给她宽心叫她不要紧张,叮嘱她应注意的事项:只问病人,不谈房子。

小雨到时冉书记正在家里高卷着袖子给儿子擦澡,满脸是汗,家里倒是有一个小保姆,但是一副对正洗澡的男孩儿的房间惟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更不要说帮忙了。男孩儿十八岁,保姆十七岁,也难怪。这时有电话来,小雨趁机走过去,接过冉书记手中的毛巾,让她去接电话。这个电话很长,冉书记接完电话回到儿子房间时,眼前的情景是这样的:小保姆正按照小雨要求两胳膊架在男孩儿腋下将他抬起,小雨则用毛巾擦洗其臀部,边同时对两人用一种不无置疑的口气说:“我们在医院时,不分男女,大家都一个性别,中性。同理,你们两人也一样。就说擦澡儿,大家一块来,效果就会好得多,否则,总有一些擦不到的地方。对于长期坐、卧的病人,皮肤护理尤其重要,尤其臀部,要么躺,要么坐,总处于受挤压状态,稍不当心,就会长褥疮!……”

冉书记心里一阵轻松,一阵欣慰。为这个她做了小保姆多少思想工作,无济于事,否则,她将会轻松许多,现在总算好了。晚上,男孩儿睡了后,她和小雨聊了聊。冉书记聊的多是自己的儿子,小雨则说了自己如何从医院走到今天的经历。谁都没有说关于房子。冉书记不说,小雨也绝口不提,心中牢牢记住会扬跟她说过的话:谈感情的时候就不谈生意,否则,再真诚也是虚伪。

5.会扬得知秘密

从那以后,冉书记常来电咨询。一天晚上来电话说她儿子又闹情绪不肯吃饭,从前总说吃饭肋骨疼,这次似乎疼得特别厉害,小雨马上请她把孩子的病历资料全部送来,她将请专家给看一看。她所说的专家是她爸爸。凭她的医学知识和冉书记的叙述,她感觉那孩子的症状可能与爸爸的专业范围有关。半小时后,冉书记就派司机把小雨所要东西给送了来,当时会扬在家,小雨就跟他商量,是不是今晚就回家一趟给爸爸送去。会扬当即问了一句:“你爸爸回家住了?”小雨这才想起父母的事还一直瞒着会扬,当下含糊地说了几句什么把这事搪塞了过去;自然,那晚也就没能回家。

这时谭家已进入了就寝程序。谭教授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路过妻子房门口站了站,说声:“我去睡了啊。”

“中药吃了吗?”

“吃了。”一停,“谢谢了啊。”

这声“谢谢”令小雨妈妈伤感,为了让丈夫放心,让他别再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她又说:“我已经给灵芝打电话了,叫她抽空回来一趟把咱俩的结婚证找出来,当时是她给收拾的。等找到了结婚证就可以办手续了。……不过,在没找到新的人之前,你就在家里住吧。五十多岁了,不适合一个人在外面打游击了。离了婚还住在一块的很多,中国的房子紧张,大家都理解。”

谭教授干笑笑:“那些事,再说吧。”欲走。

小雨妈妈叫:“等等!……还有,就是协议离婚,是不是也得有个文字性的东西啊?……我这手不得劲,最后这件事,看来也是得麻烦你来做了。”

这天,处理完班上的事情后,谭教授关上办公室的门,开始写离婚协议书。刚刚在纸上写下“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就有人敲门了,他忙拉过书稿杂志上方的一个纸袋将稿纸盖上,方道:“请进。”那纸袋是小雨送来的冉书记儿子的病历,他都细细看过了,包括在他的建议下那孩子新拍的胸椎片子,也看过了;病情跟他的估计相符,就是胸椎间盘突出,由于这个病发病率极低,常常被误诊为肋间神经疼什么的,这些他都在电话里跟小雨说了。

来人是会扬,小雨让他帮她把冉书记儿子的病历取走。谭教授想也没想,拿起盖在离婚协议书上的那个纸袋就给了会扬,会扬接纸袋时偶一瞥,看到了谭教授写在纸上的“离婚协议书”,心里一惊:“爸爸,你们?”谭教授心里也是一惊。曾答应过女儿此事暂不对会扬说的,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点头承认。一边会扬追问:“妈妈她同意了?”谭教授只得又点了下头。

拿了病历后会扬直接去了谭家,心中怀着一个挥之不去的问号: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不对他说?

小雨妈妈坦然对女婿承认了此事,并坦率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想了我和小雨爸爸的整个过程。……恋爱,结婚,生小雨,感情一直很好,也曾经是形影相随如胶似漆,跟你们一样。后来我得了这病。开头谁都没料到会发展到今天这步,都抱着一线希望,治,希望能治好。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都是这个心理,以为自己会是个意外,自己身上会出现奇迹。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治,受那么多苦,甚至为此倾家荡产。结果到头来,你跟大伙一样——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迹只能发生在极个别人身上极个别的情况下。……”

她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是一种客观表述,听不出任何的主观倾向,但是她的每句话每个字,无一不是精心选择的,指向非常明确,同时又无可指摘。

会扬骑车走在离开谭家的路上,小雨妈妈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轰响:

“类风湿人称死不了的癌症,我这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前景已一目了然,小雨爸爸他肯定是看到了这个,才下决心放弃。替他想想也是,正当盛年,真就得守着这么一个废人过下去?”

这时会扬的呼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就把它关死了,要水的。现在的他没一点心情管这事。他到一个新华书店门口,下车,进去。小雨妈妈声音一直在耳边响:

“……刚开始我不能接受,认为这是一种背叛,对我们当年感情的背叛,对他自己诺言的背叛,想,人怎么可以这样自私这样多变?我不离婚,就不离,拖住你,往死里拖!”

会扬在医学书类里徜徉,小雨妈妈的声音伴随着他:

“你爸爸离家的这段日子里,我冷静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他自私,我何尝又不自私?爱的本质应当是无私的,为对方的。自私的爱,很容易就走向它的反面,变成仇。我已然这样了,就没必要非得再拖一个垫背的了,没有必要让曾经有过的美好荡然无存!……”

这时会扬找到了他要找的书,一本像砖头一样厚、比砖头大的《实用神经外科学》。查目录,翻到相关页,立刻,一段这样的文字赫然在目:命名性失语为脑颞后部和顶叶下部损害的症状。脑部各种病变均可引起失语。在小儿由于语言中枢正在逐渐建立的过程中,因此失语症比较少见。失语症的预后与病人年龄以及损害性质和程度有密切关系。小儿和损害轻者预后较好。……

会扬只身骑车走在街上,漫无目标。

……

沈平公司的职员呼送水员呼了无数遍了,没有任何回应,也不见人来送水,老总第三次打电话来问他水的事了,无奈,他只好先取下自己房间饮水机上的半桶水,提着去了老总的办公室。沈平一看就问:“怎么就半桶水?”

“那个送水的不知怎么了,怎么呼也不回,人也不来。只好先把我屋里的水给您换上。”

沈平皱起了眉头,“另找人啊!”

“主要考虑那人是您的关系……”

“他跟我没关系!就是有关系,只要不称职,也要坚决换掉!”那人答应了一声要走,沈平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他喝住;沈平想的是,他得先给谭小雨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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