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国式离婚.

那个年轻医生相当冷漠。宋建平一眼就看出来,那冷漠是装出来的。他冷漠是因为他不自信,宋建平也曾经这样年轻过。这是宋建平自工作以来,头一回,从一个纯粹病人的角度去观察他的同行。换句话说,他是头一回,以一个纯粹病人的身份坐在他的同行面前。

林小枫亲自开车把他送进了这所医院,送进了男科。幸而男科不方便女士入内,否则,她会亲自陪他就诊。

这医院里肯定也有他的熟人,即使没有直接的,曲里拐弯的也能找到。但是,他没有机会。事先,不知道来这里;一路上,林小枫始终与他在一起;进男科前,又把他的手机缴了去,说是替他拿着,万一他做检查需脱衣服什么的。

年轻医生低着头,手在病历上刷刷地写,嘴上问:"你们这种情况持续多长时间了?"

"很长时间了。"

"多长!……半年?一年?"

"……得有一年多了。"

"你是根本不想呢,还是,想而不能?"

宋建平沉吟,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对自己更有利。他必须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在内:医学的,人事的——谁知这人是不是林小枫的熟人?

年轻医生抬起头来,"嗯?"惜字如金。

"我感觉是,后者。"

"想而不能?"

"想而不能!"

"这一年多来,除你妻子之外,你对别的女人,没有过冲动?"

"没有!"这次他倒是回答得很快——过于快了,引得医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他身上不由一阵潮热,出汗了。

年轻医生进一步解释——很像是一种诱供:"不是说你怎么样了,而是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幻想,性幻想。"

"没有。"宋建平死死咬定。

医生再也没问什么,拖过一本化验单,又在那上面一阵刷刷刷,尔后,哧啦撕下来,给宋建平,"去验个血。"

宋建平看化验单,化验激素水平。他拿着单子向外走时,护士已叫了下一个病人进来。

"下一个病人"是一个形容萎黄的中年男子,一对八字眉毛更使他看上去满面愁容,显然是这里的老病号了,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进门还没落座就开始嚷嚷,神情声音充满了焦灼,"大夫不行啊,药都吃完了,按点儿吃的,可这激素水平它咋怎么就是上不去了呢它?"

"还没化验怎么就知道没上去?"年轻医生颇不以为然。

"我有感觉!不行!怎么试怎么不行!……"

宋建平禁不住回头看那男子一眼,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羡慕。

化验结果出来了。

林小枫看不懂化验单子上的那些符号,让他解释。他告诉她:正常。

不瞒她。首先是,不能瞒,基于那可能存在的"人事关系";其次是,不必瞒,激素水平低,肯定ED,但是不等于不低就不ED,如同瞎子是残疾人,不瞎不一定不是残疾人一样。按照逻辑学的说法,这是个大概念小概念的问题,二者不是对等关系,是一个涵盖与被涵盖的关系,因而仅一个激素水平的化验结果,不足为凭。

宋建平拿着化验单进了诊室,林小枫在外面等。过一会儿宋建平出来了,将病历呈报给林小枫。林小枫阅:结论,ED(功能性)。

站在诊室门口,林小枫对着那病历看了许久,不声不响,不知在想些什么,令宋建平不安。之所以不安大概因为ED后面括号里的那三个字:功能性。

后来,有一次,刘东北问他的检查结果,他如实说了。刘东北马上敏锐地把这个问题给拎了出来:功能性——还有什么性?宋建平:器质性。刘东北:有什么区别吗?宋建平:器质性就是说你的身体有问题……话未说完刘东北就大笑着打断了他:明白了——功能性就是你的思想有问题。

话糙理不糙。

宋建平担心的,正是林小枫会就"功能性"提出质疑。他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她问,他如何答。功能性ED也是ED,一如心理问题也是问题,精神病也是病的一种,甚至比一般疾病更严重待遇更高,杀了人法律上都不予计较!……这样想着就激动了起来,心身充满了一种临战前的亢奋。他严阵以待。对方就是不吭气。

宋建平终于沉不住气了,

"小枫?……小枫,我对不起你……"

她终于说话了:"不!建平,是我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来,满眼是泪。原来,她久久低头不吭是因为了这个。

宋建平顿时感到内疚歉意,甚至觉着自己有一些无耻,为掩饰,他一把搂住妻子的肩膀,温和地说:"走吧。"

林小枫泪汪汪道:"没说怎么治吗?"

"这种病……西医……"宋建平摇了摇头,"主要还是在调养吧。"

这天,林小枫去了中医研究院,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挂得了一个十四块钱的专家号。候诊的走廊里坐满了人,大部分是男人,少部分是陪男人来的女人,只有林小枫一个女人是独自前来。她今天来,是来探路。宋建平时间宝贵,她得把一切都调查好了,确定好了,再让他动。到这儿一看,来就诊的男人几乎是一水的、与宋建平差不多岁数的中年人,更证明了当初宋建平对林小枫的解释不是托辞,不是她认为的"另有渠道"。

"27号!"专家的助手从诊室探出头来,叫号,"宋建平!……宋建平!!"

林小枫这才被从沉思中叫醒,慌慌张张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向诊室里去,引得所有前来就诊的人们一齐向她看去:怎么回事?

助手也是满脸疑惑,拦住林小枫问:"你是宋建平吗?"

林小枫先说"是",又说"不是",镇定下来后如此这般解释一番,方才被放了进去。

专家六十多岁的样子,鹤发童颜,看着就给人一种经络畅通、血脉旺盛之感——来之前,林小枫曾翻阅了不少有关"ED"的中医书籍,对中医原理已然略知一二——当下林小枫决定,下次带宋建平来,就挂他的号。专家看了林小枫呈上来的西医检查报告,尔后道,不见病人他不能下药。林小枫问能不能治,专家的回答仍是,不见病人说不好。绝不敷衍塞责,绝不大包大揽,一副严谨科学的大家风范,令林小枫肃然起敬。尽管费了大半天工夫得到的只是这么两句内容相同的回答,但林小枫已经满意了。这正是她要的结果。倘若那专家当即就给她开方抓药,林小枫肯定会否定了他。

林小枫开车回家,心情异常轻松,是那种突然发现与所爱的人的所有矛盾,都是自己的责任之后而产生的一种轻松。她打开了车里的音响,车厢里,立刻响起了雅尼的《夜莺》,优美得令林小枫热泪盈眶。在竹笛与小提琴奏出的仿佛天籁般的奇特旋律中,林小枫觉得她该知足了,该珍惜了,不能再由着性子"作"了。

回首自己这一阵子的表现,林小枫竟有了不忍卒想之感。自己何时为何成了这个样子?变态一般,疯了一般,纠缠不休,喋喋不休,甚至有一次,明知他第二天有手术,就是不让他睡,就是要让他陪着自己不睡,怀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恶意快感,为了什么?为了他的步步高升,为了他与她的距离越拉越大,为了她内心深处由此而产生的危机感和恐惧?望夫成龙、望夫成龙,为什么"夫"一旦成了龙,女人就会忘掉自己的初衷?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了钱没人的时候,又想有人,要求太多了,太贪了,太自私了!

在竹笛的清脆灵与小提琴低婉柔转的交织声中,林小枫毫不留情地检省了自己,解剖了自己,同时,提醒自己:林小枫,当初,这可都是你的选择,当生活轨道已按照你的愿望、设计实现了的时候,你不能因为自己当初的考虑不周,就迁怒对方、殃及对方。比比周围你所接触的其他有钱男人,刘东北也好,肖莉的前夫也好,宋建平已然是太好了。

思维曾在"考虑不周"这个词上顿了一顿,但是未及深想,就滑了过去。也许不是"未及"深想,是"不想"深想。离开学校,离开她喜爱的学生、喜爱的职业,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消弭的一个痛。她本能地要躲开它。想而无用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想。

在林小枫的耐心说服下,宋建平跟着她去看了中医,抓了药。从那后不久,宋家开始洋溢起中草药的药香。那药香是如此浓郁淳厚,经由宋家的窗缝门缝飘出,经久不散……

这天上午,腹外一下子做了两个大手术,两例肝移植。原本准备的是做一例,因只有一个肝源;不料手术前两天,突然又接到四川成都某关系户的通知,有了一个新的肝源。于是马上派人去取肝,结果,两个肝同时来到,同时到就得同时做。一般来说,如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肝脏的异体移植,成功率就会比较高。

两个手术宋建平都得亲自参与,出了这个手术室进那个手术室,关键时刻,亲自上台,从上午九点一直做到晚上九点。十二个小时滴水未进粒米未进,倒也没觉着渴没觉着饿,精神高度紧张亢奋。肝源来之不易,生命岌岌可危。两个病人有一个才三十九岁,是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旗下资产上亿,因工作需要喝酒过多导致了肝硬化,后转成肝癌。应当说这是一条硬汉,创业过程中几上几下都没有放弃,他能成功是他性格上的一个必然。但就是这样的一条硬汉,得知死之将至时,哭了。哭着,他对宋建平说,救救我;又说,现在如果能选,是做一个健康的普通平民还是做一个目前的我,我不做我。

两例手术都很顺利、很漂亮。

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儿子当当早就睡了。妻子小枫在等他。夜宵已经做好,鸡汤小馄饨,撒了香菜末和胡椒粉,宋建平一气吃了三大碗。一天未吃,这种连汤带水的食物最合适。既能饱其肚腹,又不致撑着。吃完了,洗个热水澡,从里到外的舒服。大屋的房顶灯已熄了,台灯柔柔,宋建平穿着浴衣往床边走,全身筋骨酥松,只想一头倒下,睡一个好觉。明天肯定轻松不了,明天是那两个术后病人的关键,需严密观察,及时处理可能出现的问题。外科医生光手术漂亮不行,光手术漂亮那只是个开刀匠,如同鞋匠、木匠、缝衣匠。人体是一个大化学体,术后的观察处理非常重要。手术成功才只是一半的成功。

这时,他看到了在床头柜上等着他的那碗棕褐色的中药。

早一碗,晚一碗,雷打不动。

那中草药累计起来,得有一麻袋了。

若在平时,他就忍了。明知没用,让喝就喝,可是今天,他不想喝。首先是刚刚吃下三大碗馄饨,肚子没;再者,每晚睡前喝下去这么一大碗液体,夜里就得起来撒一次尿。他睡眠本来就不太好,一起夜,半天睡不着,这一阵子就为睡不好觉他已然憔悴了不少。跟林小枫商量是否不喝,或停一段再喝,林小枫不答应。说是要抓主要矛盾,又说治病贵在坚持,还说她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他,ED只是一个症状,反映的是整个机体的问题。应该说,她说得都有道理,可是今天他太累了,太想好好睡一觉了,加上还有肚胀,于是假装没看见那药,脱浴衣,换睡衣,上床,钻被窝,就想躺下——

"把药喝了。"语气是温柔的,态度是坚决的。

宋建平想反抗,不喝。冷静一想,得喝。因为喝与不喝的结果是一样的。喝了,难受,睡不好;不喝,她就得跟你没完没了地掰扯,还是睡不好。她还会因此不高兴;闹不好,还会吵着儿子。于是,喝,捏着鼻子屏息静气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结果那天夜里,中药汤加上鸡汤,宋建平起了两次夜。第二次起来后再就睡不着了,大睁着两眼躺在暗夜里——

熬。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鼻息,儿子那屋的悄无声息,暗暗自嘲:罢罢罢,苦了我一个,幸福一家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似乎是亮了,爬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借光看表,刚刚过五点,再睡无论如何是不能睡了,便随便摸了本书,去了厨房。在从卧室到厨房几步的路里,他脑子里想的是,得赶紧买房了,再这样近距离地厮守下去,他真的是受不了了。

当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当林小枫起来张罗早点、张罗当当起床上学的时候,宋建平疲惫地看着蓬着头趿拉着鞋忙这忙那的妻子,心里头是一片无望无际的苍凉……

刘东北辗转难眠,于难眠的煎熬中想起了他哥宋建平。确切说,是想起了他的ED。看来这世上还真的是没有绝对的好与坏。ED好不好?不好。但是当一个男人有需要而无法满足的时候,ED就比不ED要好了。就好比,在没饭可吃的时候,食欲旺盛比没有食欲会痛苦得多。

娟子就在他的身边,已睡着了。她的鼻息,她的体香,她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光滑洁白的面孔,对他无一不是一种撩拨,一种刺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要搁从前,他才不会管她睡没睡呢。不管她正在干什么,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要要。也能够要得到。有时娟子也会抵抗,但是只要他加大力度,她就会屈服。不是屈服于他的武力,而是屈服于他的意志。他要她的意志对她是一种撩拨,一种刺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事实上在这类女孩儿的意识深处有着一种她对外人绝不会承认的意识:她喜欢男性的强迫和征服。

但是现在,他不能动她。她怀孕了。从知道了她怀孕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动过她,至今,已然两月有余。实在熬不住时也曾经"自慰",事过之后不仅没有满足感相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虚:这么做实在是对生活、对生命的浪费和亵渎!

娟子却一点都不体谅他。一如既往地要跟他一块儿睡。这个睡是睡觉的睡,指它的本意而不是那个被人借用了的喻意。她的妊娠反应很重,很难受,很委屈,正是需要丈夫关心呵护的时候,因而他一说要跟她分开睡她就生气,说他一点都不爱她,他爱的只是和她干那事。这逻辑完全没有道理却又让他无以反驳。这种认识上的差距实际上是性别的差异,性别的差异不可逆转。

娟子动了动,在睡梦中把一条腿搭在了他的身上,正好压住了他的小腹。他顿时全身一阵燥热,有一瞬甚至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说。但是不行,不能。他爱她爱她肚子里的他的孩子,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望就置她们的利害于不顾。曾试着抽出身来,怕惊醒她,没敢使劲,抽不出来。索性不动,直挺挺躺在那里,等待燥热过去。

忽然间就想起了陈华。陈华是他初中时期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既是班主任又是主课老师的老师,本身就具有了双重的权威性,加上那陈华本人又厉害,全方位的厉害:教学水平厉害,脾气厉害,乒乓球、羽毛球、篮球、足球无一不厉害,用今天孩子们的词说就是,"罩得住"。班里同学、尤其男同学,对他无不惧怕。背后一口一个陈华的叫,牛气哄哄;当面,恨不能一口叫出俩老师来,一个赛一个的乖。没办法,不服不行啊,谁叫人家比咱厉害呢?那时他们正在青春期,有着青春期的典型心理特征。服谁,口服心服;不服谁,心不服口也不服。曾有一个既没能耐又装腔作势的化学老师,就是生生被他们给挤走的。

青春期的发育当然不光是心理。那时他们常常会为生理上的发育好奇,苦恼,具体说,性发育。常常相互交流切磋,也为最后最关键的那一瞬究竟应该怎么做而焦虑。曾问过娟子,她们女孩儿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娟子会说根本就不,她们那时很少或说根本就不谈性,说女生根本就不会像男生那样下流。

曾经刘东北不信,但又想都这个年龄这种关系了,她又何必要为十几年前的另一个女孩儿装纯洁呢?就是说娟子说的是真的。一度这巨大差异很令刘东北迷惑,直到有一天方猛然悟出了个中原委:在性的问题上,造物主将"主动"的责任——抑或说,将人类繁衍的重任——交给了男性。主动光有欲望不行,还要有——权且说是——技术。女性既是被动一方,只需被动接受即可,这就难怪那些女孩儿不苦恼不焦虑了,还好意思沉着个脸指责他们下流,根本就是没有责任心嘛,站着说话不腰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拿着愚昧当光荣。

苦恼的不光是心理,还有生理。那部位常常会控制不住地就突然"起来"了。在某些情况下,比如正在听课或者正在吃饭,它起来也就起来了,它总有累的时候,有恢复常态的时候。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它不合时宜地"起来"就会给它主人带来很大痛苦。比如说,正上体育课,正跑一千米,它"起来"的一个直接恶果就是,要与相对变瘦了的短裤正面摩擦,那时恰恰又是它最娇嫩的时候,而体育老师如一头威猛无情的德国牧羊犬在一旁虎视眈眈,你还不能不跑,一跑一擦一跑一擦——真的是很疼的。

相互说起来,都有过次数不同的这种痛苦经历,又都对"它"无可奈何,后来,不知是谁,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中间流传开了这样一种说法:"它"起来的时候,就想陈华。只要想陈华,保证"它"想起也起不来了。

有一次,他路过一个中学,隔着铁艺围栏,看到一帮穿着清一色校服的孩子在长跑,他不由得站住了,久久地看,面带微笑,心想,不知他们有没有一个"陈华"。中学时期,十四

五岁的男孩子若有一个能罩得住他们的"陈华",是幸运的事。想到这里,刘东北不禁又微笑了。燥热消退了,身心平静了。

他感到了睡意。轻轻将身体从娟子腿下一点点挪出,起身,抱上枕头被子,预备向客厅去,去长沙发上睡。谁料这时,娟子习惯地伸出了一条胳膊去摸索他,他赶紧归位——她只要摸不到他就会一下子醒来——娟子摸到了他,满意地叹息一声,睡意蒙胧地要求"搂着我"。刘东北按她的要求做了。她不满意。"搂紧一点",她又说。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样子下去他会根本睡不成觉。于是,小声用商量的口吻说:"娟儿,娟儿?我还是去客厅沙发上睡吧。……这样子在一起,我受不了。"

"嗯……不,我不想一个人睡,就要跟你一起……"

"娟儿,你得讲讲道理。你看咱俩,男的年轻,女的美丽,睡在一张床上,又不能在一起,这不是活受罪嘛!"

娟子不应。她已抱着他沉沉睡去……

这天是周六。刘东北在厨房炖棒骨汤,都说棒骨汤补钙,孕妇和胎儿都需补钙。娟子歪在床上翻看一本杂志。小时工在收拾屋子里的卫生。不大的家里洋溢着骨头汤的浓浓的香味,洋溢着家的安详、温馨。忽然娟子大叫一声:"我要吐!"

刘东北闻声冲了过来,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家什,两手伸了过去去接娟子的呕吐物,接完一捧甩到地上,再去接。正在收拾卫生的小时工看着,在心里撇嘴。

小时工来自河南农村,粗手大脚,三四十岁。她怀孩子生孩子的时候,不仅没让男人照顾;相反,一天都没歇过,直到生孩子的那天上午,还在地里干活。男人在外面打工,孩子出生那天回来的,男人远道进家,她就是刚生过孩子,也得给他做饭。给男人做了他最爱吃的手擀面。女人怀个孩子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她很想跟刘东北说,你越娇她,她就越娇,叫她起来干点活,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当然,她没说。人家两口子,愿打愿挨的事,用不着你去掺和。

小时工收拾刘东北甩到地上的呕吐物。由于那里面有早晨喝下去的牛奶,气味格外难闻,酸臭腥膻,凭小时工那么泼辣能吃苦的人,都得憋着气才敢往跟前靠。那男的却是一点都不嫌乎。小时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女人的男的,不由在心里暗暗称奇。小时工不会知道,这时候这个男人的心里除了爱,还有歉意,还有感激。

娟子从没结婚时就宣布,她不要孩子,她不想怀孕。不想从青春少女一下子变成中年妇女。当时刘东北同意了,说好好好。他以为她不过是一时的想法,随着时间推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

比如他就是。原本对孩子毫无感觉,毫无兴趣,他婚都不想结怎么可能还会想要孩子?为这个他爸妈没少骂他——他们家是五代单传——没用,也就绝望了,不管他了。但是突然的,他就想要孩子了。不知为什么,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看到那些长跑的中学生们开始的,还是跟老宋的孩子当当一块玩儿的时候开始的?那孩子太好玩了,有一次,甚至一本正经跟他讨论婚恋生育这样的深奥问题,告诉他,不一定非得恋爱才能生孩子。比如蟑螂,自己就可以生孩子。还用了一个非常专业的名词:单性繁殖。

如果仅是为了"传后"要孩子,刘东北没有兴趣。他是一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也绝不指望靠孩子养老。指不上。他自己不就是个例子?独子,但是,一旦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去过自己的生活,完成自己的人生。至今,他在北京,父母在哈尔滨。他用他的工资,老两口用老两口的工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一生。养孩子不是生活的需要,是生命的需要,是在你生命的某个阶段时,对你生命的充实和补充。

但是娟子初衷不改。在这里,被刘东北忽略了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果要孩子,就得由娟子生不是他生。而娟子不想要孩子的最大原因就是,不想生,或者说,不想怀孕。不想把腰腹撑得像水桶,Rx房弄得像布袋,搞得不好再落下一脸的妊娠斑——总之吧,不想从青春少女一下子变成中年妇女。

刘东北试图说服她,说服不了。指责她,指责她的自私,她反唇相讥:他要孩子不也是一种自私?让他无话可说。她的指责是一语中的。后来就不说。一说就吵,还说什么说?只是一想起这事,就闷闷不乐。

记得那天夜里,那一次,她格外有激情。是在事后,事后的事后了,她才告诉他,她在哪本书上看过,激情中受孕的孩子,会聪明漂亮;那书还说,这就是为什么私生子聪明漂亮的概率比一般婚生孩子要高的原因:激情不到一定程度不会偷情;反过来,偷情对激情的上扬也是一种有效刺激。那一次娟子没有采取措施,当确定受孕了后,才把这一切告诉了刘东北。说着说着她忽然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哭着,她说:东北,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中年妇女,你还会爱我吗?她要孩子纯粹是为了他,为他宁肯与她的美丽青春诀别——他感动得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Wearegettingtheretogether……

决心是下了,孕也怀了,但娟子还是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受刺激。比如今天早晨起来,早晨起来一般是她身体相对舒服的时候,胃了一夜,就不觉着那么恶心那么难受了,身体一舒服就有了兴致,就想出去玩。出去玩就得穿出去玩的衣服,结果,试衣服时,兴致一下子给破坏了。几乎所有像点样子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原来肥得能伸进一只手去的裙子,现在扣子都系不上了,娟子当时就哭了,也不出去了,吃过早饭就蔫蔫地歪在床上翻书,一直歪到现在。刘东北就一直不离左右地陪着她,只在小时工到后,抽出去买了一趟棒骨。

小时工收拾完了地上的呕吐物,顺便拿了个盆来给娟子放在床头。刚刚吐过的娟子对着盆又是一阵猛吐。食物早就吐完了,吐胃液,胃液也吐完了,吐胆汁,胆汁也吐完了的时候,就"哇哇"地干呕。这时刘东北在卫生间洗手,娟子的干呕声听得他又难受又担心,周围再无他人,只好向小时工请教:"她没事吧?"

书上说三个月过后妊娠反应就会减轻,但是照这么个吐法,等不到三个月过去人就该不行了。

"没事没事,"小时工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立刻趁机阐述观点,"你用不着太娇她,越娇越娇,不就是怀个孩子吗?女人哪有不怀孩子的,自要怀了孩子,都这样!"

刘东北替娟子辩护:"不,她还是重。我们一同事怀孕,从开始到最后,没事儿人似的。"

"女孩儿,那就是因为她怀的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就重。女孩儿头发多,在娘肚子里毛毛扎扎的,就容易恶心,就容易吐。"

刘东北这才哭笑不得地闭了嘴。

小时工兴犹未尽,边干活边就刘东北给她的这个说话机会,说了许多,不停地说,手不停嘴不停,直说到走。

家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娟子看着刘东北,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笑:"以后咱们这个家可就热闹了,保姆,孩子,奶瓶,尿布……"

"娟儿,这就是人生。我们不可能永远年轻。"

娟子便不再说,只把头靠在了刘东北的肩上,静静地看着某处,若有所思……

三个月过去了,娟子的妊娠反应却没有过去,不仅没有过去,还出现了先兆流产的症状,偏偏这时刘东北公司里的事情特别多,娟子妈妈得知了这个情况后,火速赶到北京,把女儿接回了青岛家中。

刘东北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那个女孩儿。在一个酒吧里认识的。长得不如娟子漂亮,或者说,长得比较一般。以刘东北的条件,想找到比这女孩儿漂亮的非常容易,但是要想找到比她明事理、比她聪明包容的,就不那么容易。当然那也许不是她的聪明包容,只不过是客观条件限制之下的一种不得已而为之——她从不对刘东北提任何要求。物质上、感情上的,一概没有。倘若她提,如是物质上,刘东北可以给予一定范围的满足;如是感情上,刘东北会掉头就走。

在娟子走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时而幽会,没有规律,通常是,谁有需要了,谁就跟谁联系。他们在一起也比较谐调,幽会地点通常都是在刘东北的家里。

这天,娟子要回来了。回来前好几天,就打电话通知了刘东北。刘东北利用这段时间做了充分准备:让小时工一连来了三个晚上,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被罩床单枕套包括沙发罩,全部撤下洗了,完后自己又在各处细细检查一遍,直到确认不会有什么问题。百密一疏,娟子到家后没多久,就在床上发现了一根头发,长长的,细而软的棕黄色头发。

娟子自怀孕后就剪成了短发。怕对胎儿不好,也再没有给头发挶过彩油。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粗而且硬。那头发显然是别人的。娟子的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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