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没有未来的人 --同桌的我.

全班安静了片刻。

然后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女孩子们“滕真滕真”的碎碎念像水泡一样咕嘟咕嘟不断涌上来,看来他比我预计得还要有名。十七八岁的滕真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瞩目,甚至颇为满意,扬着嘴角倚着门,姿态安然,比三十啷当岁的时候还光彩。

我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不相干的画面。

在去上海的飞机上,我怔愣地看着窗外,看钢铁巨兽攀升,甩脱追随的跑道。街道缩略成田字格,汽车缩略成蚂蚁,我在巨兽腹中穿越厚重的云雾,一跃而上,瞬间沐浴在最后的夕阳余晖中。云海的波粼绵延向远方的视平线,在那里,火烧云凝固成将熄未熄的熔岩。

后来我们经过了一片积雨云,形状很奇怪,圆润敦厚的底座上嵌着一对张扬的翅膀,看上去像一只凤凰一头扎进了平静的湖面。我正想指给滕真看,抬手要拍他,发现他闭着眼睛睡着了。

后来我花了很大力气给他形容那片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笑着问我干吗不叫醒他。

我说,左边是云,右边是你,都是风景。但你醒着,我就不敢看你了。

他瞥我一眼:真害羞你就说不出这么无耻的话了。

我心中叹息。云有起落,人有明寐,我有真无耻,也有真情怯。

这一切用嬉皮笑脸包裹起来的心动,一笔一笔汇成我在雨夜赤脚踩过的玻璃渣。

我心中忽然恨意滔天。

滕真面带得色地清了清嗓子,为所有刚才没听清的同学们再次慢速回放了一遍他精心设计的耍狠台词。

“说你呢,王平平,给老子滚出来!”

妈的中二病。

我转头朝在教室后排调节民事纠纷的小个子喊道:“班长!”

小个子咧咧嘴,有点尴尬:“我都跟你说过了,我是团支书。”他又朝张小漫指了指:“她是班长。”

张小漫是班长?昨天一天我都没见她管过什么事儿啊。另外,班长和团支书这两个职位的区别到底在哪儿,我上了这么多年学也没搞明白过。

“好的团支书,你赶紧去告老师,高年级的人打上门了,他让我滚出去,反正我是不可能滚的,有本事他就杀进来好了,”我转向滕真,“说你呢,有种你就滚进来。”

我很平静地陈述完,班里更加安静了。

于是我也学习滕真,把关键台词慢速回放了一遍。

“有种,你就,骨碌骨碌,滚进来。”

门口的滕真顿时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刚才硬撑出来的流氓相碎了一地。呵,毛都没长齐就跟姑奶奶斗,你演古惑仔我就给你播今日说法。

团支书顿了顿,连忙点头,拔腿就朝后门口跑过去。

“等一下!”

张小漫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声,团支书一个急刹差点没撞门上。她看看我又看看滕真,弯腰轻声说:“平平,学长是学生会的,不会怎么样你,你出来一下,就……给他个面子,放心,我和你一起。”

行呗,她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本来我也就是挤兑一下门口那个二缺。

张小漫这个班长还是颇有点分量的,她几句话平息了班里的场面,让团支书安心处理邢桂芝和江河的换座纠纷,拉着我的手腕走出了班。那一刻我看着她,有种欣慰与怅然交加的感觉。

我真棒。可我已经不是我了。

滕真早就已经撤离了门口,非常识趣地贴着走廊的墙壁站在阴影里,估计是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我走出来,他正要重新发火,看到了随后而来的张小漫,生生像吞大便一样把发怒的表情又吞了回去。

“我跟她有话说,”他对张小漫说,“你……你不用跟着过来的。”

话是生硬的,但语气很和善。张小漫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我是班长,学长你刚才毕竟当着同学面对平平有点……不客气,我还是看着点比较好。不过你放心,我不听你们的私事,你们去远处说。”

说着,她就退了几步,背着手朝滕真微微一笑。

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这绝对不是我自恋,大家评评理,张小漫是不是很可爱?

是!

而且我怎么觉得17岁时候的我比30岁时候靠谱稳重多了?越活越回去这句话就是为我造的。

滕真在张小漫面前倒是有点像个“学生会干部”,温文尔雅的:“刚才……刚才是我失态了,不关你事,你不放心就远处看着吧,我说完就走,不会怎么样她的。”

顿了顿,他还是没忍住,轻声补充道:“我怎么样她的话,还便宜她了呢。”

这个男生好贱哦。我代表王平平翻了个白眼。

他说完就走,瞪我一眼示意我跟上。我朝小漫比了一个OK的手势:“你回班上自习吧,没事。”

我们走进走廊尽头的梯间,刚迈上两级台阶,他就猛一转身,居高临下看着我,害我差点一头撞上去。他现在没有成年后高大,但也接近一米八了,居然还要靠地势优势俯瞰我,简直有病。

“我终于明白你昨天为什么说我害你没命了。”他用鼻孔看人。

“我什么时候说——”

我停住,模模糊糊想起来,昨天热血上脑在男厕所咬他小腿,我被他的同学们拉开,的确是有乱七八糟骂过一串脏话,有没有这句我倒记不清了。

他明白什么了?难道他也从2016年回来了?

“你少装蒜,”他不给我追问的机会,“命是你的,你要割腕跳河摸电门,都跟我没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你,昨天在厕所是我大意了,你要是再惹我,我就让你从自杀变成他杀!”

……什么?

他看我一脸茫然,皱皱眉,恐怕是觉得“自杀变他杀”这么精彩的台词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有点可惜:“你听懂了吗?不信你就试试,我让你——”

“自杀变他杀!”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听懂了听懂了,你先闭嘴,让我捋一捋。”

滕真:……

我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儿,的确是我想多了,他说的不是我的车祸,是王平平的自杀。

“你真不认识我?”看他不像装的。

他的神情从呆愣再次回复到轻蔑:“还想赖上我?我——”

“问你话你就回答,别那么多自由发挥!”我吼他,“认识还是不认识!”

“不认识……”

“范仲淹和苏轼你喜欢谁?”

“我喜欢齐达内。”他用死鱼眼看我。

“那你喜欢风铃吗?”

“什么玩意?”

“风铃,挂起来叮叮当当的那种。”

“你信不信我踹你?”

我认真地看着滕真。我问的很快,没什么章法,他也可以轻易否认,但我确信,这个年轻的男生没有说谎。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眼前这个一脑袋毛寸、穿白T、脚踩Asics足球鞋的男生,还是后来那个把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笑他爸爸相信红外线桑拿的男人,哪个都不太像王平平日记里提到的仙风道骨的风铃男。

是重名?还是王平平有妄想症?

被我盯太久,滕真有点慌了,又往后退了两级台阶,现在高度上和我差了足足一米,完全做好了飞起一脚踹我脸上的准备。

“甭跟老子东拉西扯,反正我就一句话,你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我可不是老好人,死者为大这种话对我没用,我是不会哄着你的,少拿自杀威胁人!”

“原来你小时候是这样的,老子老子的,”我有点走神,“这不挺好的吗,长大了怎么反倒爱装逼了。”

“装什么?”2003年的少年直觉这不是个好词,又退后了两级台阶,“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管他觉得我思路有多么跳跃:“我再问你,你怎么知道王平平自杀和你有关系?”

滕真抠字眼:“你不就是王平平吗?”

“回答问题!”

“郝林说的……我哥们。后来我自己也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来了?”

滕真这次没有乖乖回答,开始狐疑地端详我。

“我怎么觉得刚才聊得这么乱啊?”他自言自语。

“一点都不乱,”我没打算绕弯子,叹口气直说了,“王平……呃,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自杀的了。但你放心,至少我现在不喜欢你,也没有爱你成痴,你不用离我这么远,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其实见过。我本人就比他自我感觉还良好。

滕真的耳朵腾地就红了,清晨的天光从他背后的梯间窗子照过来,耳廓薄薄的,一片飞霞。

“我也想知道我是为谁自杀的,我看过一本日记,是写给你的——不用紧张,我觉得日记里写的人不太像你。现在呢,你觉得我赖着你,我觉得你泼我脏水,所以不如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作为交换,我保证以后离你远远的,行吗?”

滕真沉默了一会儿,看得出他根本不信我所说的“失忆”,但半晌过去,还是点点头:“好吧。”

“昨天在医院里,我问江河,你们班那个胖……”他到底还是个好小孩,胖子二字几乎要溜出来了,被他生生叼住了,“那个女生是谁。江河跟我说,你刚转过来,好像以前出过什么事儿。后来是我哥们郝林,听到你的名字,想起来了。”

原来郝林就是昨天男厕所那个怕鬼的傻大个。

感谢滕真,我现在知道了王平平初中是在铁路二中念的,可以回答昨天张小漫问我的问题了——如果她还感兴趣的话。

滕真爸妈是铁路系统的领导,自然也是在铁路二中读书。郝林告诉他,他们毕业那年,下一届有个学妹的几页日记被不和的女同学顺着道扬了下来,是写给滕真的信。

“大家嘻嘻哈哈地就过去了,我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喜欢我的人……”他顿住。

“有的是。”我接上,安抚性地朝他点头,“懂的。别抒情了,讲过程。”

霞光从耳朵蔓延到了滕真的脸颊。

“但我没见过你。你好像也从来没找过我。后来我都考上一中了以后……”

“诶?”我忽然打岔,“你脑子那么好用,怎么没考实验?”

他听到前半句眉毛扬起来,后半句又立刻拧成疙瘩。

“关你屁事,”说完又解释,“一中离我家近!”

就是没考上呗。我的表情泄露了我的心,滕真要跟我理论,被我连忙拉回主题:“然后呢,你考上一中以后怎么了?”

“你爸妈来找我了……应该是你爸爸妈妈。他们也不说到底怎么了,就问我认不认识你,我当然说完全不认识。然后他们就走了。今天早上周会,我私下问了主任,他说你闹过自杀,我才把这些事都联系在一起。”

滕真耸耸肩:“昨天你跟条疯狗似的,现在说自己不记得了,蒙谁呢?你不记得了你那样咬我?我不跟女生计较,到此为止,你以后要死要活别再来烦我。”

我安静地听完了,并没生气。如果滕真说的是真的,那么平白无故惹上一个有自杀习惯的女生,的确很恐怖,作为一个理性的成年人,我很支持他不被胁迫,不做烂好人。

“好吧,”我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回班了。”

滕真懵了:“什么?”

“走了啊。拜拜。”我胡乱挥了挥手,转身走下台阶。

既然罪魁祸首不是我认识的滕真,那探究下去还真没什么意思,我原本就没那么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心,难道还真打算顶着这张脸活出灿烂人生吗?王平平是不是暗恋出妄想症了,又是怎么死的,这些都关我屁事。

我自己很清楚,从昨天开始到现在,我拼命地在寻找老天爷让我活在这里的意义。我想保护自己活过30岁,发现这里从张小漫小学去台湾开始就走岔了,量子物理学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估计这个世界怎么扭也扭不到我逝世的那个世界的;我想托生到王平平身上一定是冥冥中注定的某种因果孽缘,结果人家滕真压根不认识她,她白死一场。

我想把这里当成一本小说,一场游戏,想把每条线索做成一个任务,来克服疯狂席卷我的不甘和厌倦。

没有用的,我又感到厌倦了,跑不动了。

看,长大后那么雅痞的滕真现在也忍不住叫王平平胖子。如果一切本没有意义,我一生困在这个胖子身体里,怎么办?

我上辈子做张小漫做得那么得意那么好,我接受不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要拐出梯间之前,我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滕真因为戛然而止的对话而一脸迷茫,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我发呆。发现我哭了,他更局促了,刚才那副“爱死哪儿死哪儿去”的气势荡然无存。

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啊。”我垂着眼睛。

“你是真不记得了?可是你到底为什么……咬我?”

“哦,”我笑了,吸吸鼻子,“那是另一件事了。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他不敢置信:“我长大了?”

“对。你长大了以后……”我看着他,“是一个绝世王八蛋。”

我走出梯间差点撞到张小漫。

她也没料到我出来的这么快,吓得一激灵,立刻说:“对不起,我是担心你……”

“没事,”我打了个哈欠,摇摇头,“没怎么着。走吧,回去了。”

我低着头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在我身后。张小漫笃笃的脚步声背离了我,拐进了梯间。

我听到她喊,学长。

滕真温柔地回答她:怎么了,小漫?

我没有继续听。

这果然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张小漫早就认识了滕真,不需要急匆匆地拿着画筒赶向酒吧,灌自己迷魂汤来邀请人家陪她过生日。

各个班级都开始了早自习,我走在长长的甬道里,经过一扇扇透着光亮的门,有的传来“Unit3”的听力磁带,有的传来古诗词集体背诵,它们都是完整的小世界,里面漂浮着慢慢的年轻而活泼的灵魂,正勤奋刻苦地筹谋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全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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