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处方笺 --大长今.

接受医女教育期间,隔三差五就有考试。长今并非每次考试都能独拔头筹,五次之中大约有三次都会让别人把第一名的位置抢走,这人名叫银非,是个官婢。

从第一天开始,银非就格外引人注目。不仅因为在众多年幼的女孩之中惟独她与长今年龄相当,而且她那健美的容貌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让她显得超凡脱俗,非同寻常。

长今一眼就能看出银非十分优秀,堪称绝人。然而银非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只以眼神与人打招呼,看上去很难接近,也许这是因为长今在每次考试中都与她争夺名词的缘故吧。

稻谷绣穗了,谷穗成熟了。可是任凭外面的世界物换星移,季节变换,长今也只是埋首书海,心无旁骛。她忘记了季节,忘记了政浩,甚至就连自己也忘记了。当寂寞来袭,实在难耐时,她便爬上铜丘,安抚孤寂的内心。

远远望见大殿的屋宇台,所有身为御膳房内人时的岁月全都刻骨铭心地复活了,那里还有值得自己思念的面孔,时时给予长今力量和勇气的连生,多情而亲爱的闵尚宫、昌伊,还有今英……然而一切无不如云烟过眼,转瞬即逝,长今用力地摇了摇头,抹去了浮上心头的面孔。她挚爱的人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母亲、丁尚宫、韩尚宫……

他们没能度过余生,却含恨死于非命,而且越是对自己情深义重的人,死得就越凄惨。这样想来,长今不由得胆怯了,恐惧了,再也不能轻易付出感情了。

爱一个人,并从爱中获得力量,那样的岁月真如南柯一梦啊。朝思暮想的脸孔刚刚浮现在脑海,便被长今轻轻地抹掉了。又一个秋天过去了,长今从来没有过得这般凄凉。

冬天过去了,冰封的大地上春光渐暖,长今也迎来了学徒阶段的最后一次考试。那天早晨,德九父子陪着长今一直走到了考场入口处。

“啊!对了……”

一道赶忙拉住长今,从上衣内襟里掏出一件厚墩墩的东西。精心包裹在栎树叶里的糯米糕。德九捏起其中一片放进长今嘴里,并嘱咐道。

“吃了这个,肯定金榜题名。”

“大叔,这次的考试没什么落不落榜的。”

“是吗?那就争取考第一!”

“对呀。据说只有成绩优异的学徒,才能成为内医院的医女。所以必须考第一!”

长今咽下了口里咀嚼着的糯米糕,点了点头。

惠民署提调刚一露面,场内立刻安静下来,如同冷水泼过。

“今天集合在这里的学徒就是将来成为医女,治疗妇科疾病的人选。其中必然有人帮助嫔妃娘娘们生产,进而促进国家的安定团结。常言道:‘宁医十男子,莫医一妇人。’意思是说治疗一个女人要比治疗十名男子困难得多。因为女人们的疾病往往隐藏在较为隐秘的部位,并不显露于外部,此外,病人本身讳疾忌医也是重要原因。”

惠民署提调的绪论冗长而严肃。果然不出所料,考试要围绕妇科疾病出题。

“只有女人健康,普天下的老百姓才能过上富足而健康的生活。所以,今天这场最后的考试准备了与女人生产相关的问题。对于习惯性流产的女人如何施治,请大家开处方笺吧!”

考场里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长今毫不犹豫,立刻就开始书写处方笺。然而各种各样的浮想纷至沓来,让她一时之间难以集中思绪。从一行也写不出来的御膳竞赛,到连生意外中发现了料理日记,再到与韩尚宫一起经历过的令人窒息的比赛……

当时还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朝着最高尚宫的位置所必须踏过的垫脚石,可是正当自己一步一步艰难前行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下了水,狂风巨浪吞没了韩尚宫,自己也是九死一生,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再也不会狼狈不堪地遭人陷害了,再也不会失去所爱的人了。长今以近乎悲壮的决心沉着冷静地写下了每一个字。

公布考试结果之前,惠民署提调再次把学徒们召集到一起,高声说道。

“正如你们所知,取得第一名的医女,将被授予在内医院工作的资格。然而,在本次考试中担任评审的医员们意见纷纭,至今仍未能确定第一名的人选。”

场内一片哗然,长今镇静地注视着惠民署提调。

“这里有两份处方笺开的是济阴丹,并且都很优秀,只是其中之一略微有些特殊,为了直接询问以确定结果,所以就把你们召集过来了。徐长今!”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被点到名的长今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

“是!”

“首先重复一遍你的济阴丹,让大家都听听!”

“是。京墨、苍术、香附子、熟地黄、泽兰、人参、桔梗、石斛、藁本、秦艽、甘草、当归、肉桂、干姜、细辛、牡丹皮、川芎、木香、茯苓、桃仁、石花菜、山药、江米、大豆黄卷。”

“京墨是一种墨,而以墨入药,的确是挺特别的。”

“济饮丹能补气血阴虚,对流产后的女人很有好处。之所以加入墨,目的在于清除子宫中的恶气。所有的墨中,又以京墨最为上乘,所以就用它来入药了。”

“不错,墨的主要原料是松树!一棵松树如果能活到上千年,那不论是松针、松脂,还是树皮、花粉,都可以毫不浪费地充分利用。那些用法你也都知道吗?”

“是。传说中松针是神仙们的食物,普通人咀嚼松针可以缓解疲劳。松针晒干之后,对于脚气和消化不良有显著疗效,也可以用作强壮剂。松脂既是膏药的原料,又可以治疗皮肤病。嫩芽能够止咳化痰。松树的种子又叫做海松子,用做强壮剂效果极佳。松花经常被用做茶点的材料,可治疗心脏病和肺病,如果以松花粉和芸薹泡酒喝,可以治疗脑瘤。此外,松芽有利于皮肤美容,能消除流产女人的黑斑。”

“你的处方对于习惯性流产的女人非常有用。那么,你知道什么是茯苓吗?”

“茯苓是一种以吃松脂为生的菌类。松脂从树根流出,进入地下,并与菌类结合,凝成块状物,外表粗砺如硬壳,里面呈现为白色或粉红色。白的就叫白茯苓,粉红的就叫红茯苓。患有心口病的人,经常伤心悲痛的人,精神不安的人,服用茯苓很有好处。”

“嗯,除了使用京墨这点之外,学徒银非的药方跟你的非常相似。无论多么优秀的药方,如果不能给患者医好病,那也不过是一张白纸。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对。药方只是药方,而不是药。开方者的真诚,煎药者的真诚,病人坚信服完药病情就会好转的真诚,只有当以上三种真诚融合起来的时候,药方才能成其为名副其实的药。”

“不错。那你的药方又该如何服用呢?”

“将上面提到的药材混合,做成丸剂,用烫酒服下即可,也可以在开水中加入食醋来代替烫酒。每次一粒。”

“酒能刺激药效尽快发挥,可是在开水中加醋又是为什么呢?”

“醋在清除体内之毒即浊气时,效果其好。”

“对,很对!”

“处方上的丸剂必须在饭前温服。”

“哦,是吗?”

“据《神农本草经》记载,如果病在胸胳以上,则在饭后服药,如果病在心腹以下,则在饭前服药。大部分药都需温服,只在治疗热症使用寒药时需要冷服。如果治疗的是寒症,用的又是热药,则以温服最为恰当。”

惠民署提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来对长今的回答非常满意。

“知道了。因为平常对京墨的使用知之甚少,所以没能及时将你的处方笺确定为第一名。”

提调向其他在座的惠民署医员环视一圈,并以眼神交换过意见,然后确定长今的处方笺为第一名。银非位列长今之后。长今也只是放下心来,她没有笑,而且也不能笑,因为现在仅仅是开始,直到为韩尚宫昭雪冤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非常欣赏你的聪慧。你想不想留在惠民署呢?”

“很抱歉,我想成为内医院医女。”

“哦,原来是这样。按照惯例,首席医女应该被送往内医院的,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话虽这么说,惠民署提调仍然有些恋恋不舍。但她很快就从惋惜中回过神来,高声对学徒们训示道。

“你们都听着!你们已经结束学徒期,正式成为医女,开始为患者看病了。你们当中有人进入内医院,为后宫嫔妃们看病,有人需要留在惠民署,为生活艰难的天下苍生看病。当然,有的医女需要回到出生地,负责地方百姓的医疗。但是不论身在何方,为什么样的人看病,更不管病人的身份是什么,你们务必一视同仁,尽心竭力,切不可忘!”

惠民署提调的训示充满威严,而长今却陷入了另外的思绪,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重新回到宫中,其他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那里有连生、有回忆,当然,还有未能实现的悲伤的梦想……

现在,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站在内医院所在的昌德宫诚正阁前,长今心里无限感慨。玲珑精巧的殿阁紧紧相连,显得无比多情。久远的事物日益老去,却也在岁月里学会了自然交融的法则。

最前面的中心建筑物有个宽敞的大厅,十分引人注目,紧挨在旁边的是史官房。每当国君出宫视察,必有史官随行,所以有必要为他们准备临时休息的住所。

医官们办公的地方是针医厅,比想象中的要小。针医厅旁边的建筑叫做医药同参厅。所谓医药同参,是指从各地名医当中破格选拔的医术精湛的人才,他们没有经过医科考试正式进入内医院。

内医院书吏和医女们的房间旁附于此,据说值宿房距离敦化门外咫尺之遥。为了应付紧急事宜,内医院的医官们必须轮流值宿,为此,值宿房便建在了敦化门外。

东西两侧迎面相对的两栋建筑叫做药材仓库。另外还建有水库,以便储存一种名为江心水的特殊用水。所谓江心水,顾名思义,就是汉江中心最纯净的水。

当然,最让人高兴的还是册库,据说里面收藏各种各样的医学典籍。这时,长今不禁又想起了政浩,但是长今很快便将他从心里抹掉了。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还会相见,就算没有重逢的一天,仿佛也可以坚持下去了。

只要他还活着,长今便有了充分的力量,支撑自己度过余生。与韩尚宫死别之后,尚且能够活下来,何况现在与政浩生离呢,自然也能欣然面对了。虽然思念会时时侵扰,但无论如何一定努力生活下去。活下去!因为还有需要自己去做的事。

在正对围墙的院落一角,有个用于捣磨药材的石臼在承受着春晖的照耀。长今被阳光吸引着,来到了院子中央。阳光很温暖。迎着太阳光,长今朝着内医院的建筑望去,诚正阁飞檐之上的鹫头和龙头正背向而立,仰望天际,好象是在怄气。正在恍惚之间,热泪已经潸潸而落。

日子飞快地过去,长今根本无暇他顾。切药、煎药、管理药材,光是这些就让人感觉春日短暂了。即使成为医女,各种教育还是接连不断。每次结束一天的日程往宿舍走去,长今的视线总要不自觉地向御膳房那边望过去。

她真想立刻跑到那边,拉住连生的手,倾诉分别之后的思念之情,哪怕只是无言地哭泣也好啊。仿佛只要能够抱住连生哭出来,就能将纠结在内心深处的怨恨释放出来。然而长今还是生生地收住脚步,回到了内医女的宿舍。

每当此时,她总是倍感孤独。母亲去世之后,她就成了流落天涯的孤儿,那个时候的她不仅孤独,更加感觉恐惧。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让她害怕失去了,没有恐惧的时候她又感到彻骨的孤独。从前以为只要回宫就能安心,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然而她错了,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了,这是一片陌生的宫阙。

偶尔去璿源殿后院看看龙柏树,便成了长今唯一的乐趣。春天,韩尚宫和母亲曾经埋过柿子醋的龙柏树上,枝枝桠桠全都盛开了黄色的花朵。龙柏树的木材可以用做香料,所以又叫香木。龙柏枯死之后,其香味比起活着的时候更为浓郁,传得也更远。

凝望着眼前的树桩,仿佛看见了雪白而健美的手指,两个豆蔻年华的宫女互相期许遥远的未来,满怀虔诚地埋下一坛柿醋。想到这里,长今的嘴角油然挂上一丝微笑。

韩内人和朴内人的咯咯的笑声仿佛隔着岁月的帷幕,远远地传来。长今惊诧不已,连忙环视四周,不料那笑声戛然而止,只有明媚的春光寂寥而空旷地照耀着院落。好一个惨淡的春日啊。

埋完醋后,母亲即被逐出宫,从而断送了梦想,韩尚宫也失去了朋友。如此说来,她们那天所埋藏的并非柿子醋,或许是梦。数十年之后,她们的女儿和徒弟把醋挖了出来,将它用做料理的材料,不料正是这道菜让自己在最高尚宫的比赛中脱颖而出,也许这就是为她们圆梦吧。

如今两人都已作古,万事皆休,却只留下她们的女儿和徒弟。每次想到这里,长今就更加坚定了信念。尽管已经人已经死去,却必然化作更加浓郁的清香,传播得也更加遥远,母亲是这样,韩尚宫也是这样。为此,她们的冤屈必须首先得到昭雪,而在冤屈昭雪之前,必须有人站出来,揭露她们死亡的真相。

除了长今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站出来了。这就是她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活着,不仅仅是苟延残喘,而且务必成功。所以,绝对不能沉迷于孤独之中。长今决定,所有软化内心的东西,包括怀疑、软弱、顾虑,都要统统抛掉。

作为内医院的医女,长今正努力地扎下根去,然而就在某个暮春的夜晚,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天地之间飘荡着栗子花的芬芳,不知道是被栗子花香所陶醉,还是太过辛劳,长今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消化着繁忙的日程。当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寓所,刚想躺到床上,门外突然传来了呼叫声。一个从未见过的丫头站在门外,微微地低着头。

“谁?”

“我是针房的丫头,御医女吩咐,让您现在马上就到瑞葱台。”

“瑞葱台,不就是后院的石台吗?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事吗?”

“详细的情况我不太了解,我的职责就是来请医女您到针房去。”

“刚才不是说瑞葱台吗,怎么又要去针房了?”

“御医女吩咐说,先带您去针房看看要换的衣服。”

尽管心里有些疑惑,但是详细的内情还不了解,却也不好贸然违抗御医女的命令。跟在针房丫头的后面,长今感觉万分不可思议。所有她递过来的衣服,不论质地还是颜色,分明都不象是医女的诊疗服装。

看苗头,这件事情无比可疑,尽管如此,长今还是默默地把衣服换好了。不管怎样,还是先见过御医女,听听事情原委,然后再做判断。

现在,长今穿在身上的尽是绫罗绸缎,皮鞋和饰物也是两班贵夫人才能穿戴的奢侈品。王宫之中对于颜色的规定尤其严格,这一身红色的绫罗绸缎着实让长今吃惊不小。

虽然别的情况不怎么了解,长今毕竟听说过宫中对于妓女的服饰十分宽泛,管理并不严厉。即便身份卑贱,时时遭人轻蔑,但是普通女人一生之中只能在婚礼上享用的豪华服饰,对妓女而言可说是家常便饭。

且不说心里怎么想,单是这身绿裤红袄,再挽一个大冠髻,现在的长今真可谓仪态万千,美不胜收了。只有插在冠髻之上的花冠和别在衣带上的针筒,才说明了她药房妓生的身份。她的嘴唇比穿在身上的大红裙子更红、更鲜艳,面对如此的美貌,谁又能不被诱惑呢。

没有鱼肚袖曲线的一字型袖口,朝右拉紧的裙子,下摆隐约露出的内衣,短褂下面故意流露的白色裙腰,刺绣在裙腰上的华丽花纹,衣服叠穿几遭以便强调臀部……任凭仔细打量,认真端详,无论如何都不象是个医女。

到了瑞葱台一看,长今更加哭笑不得。池塘周围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登上雕龙石栏杆,巨大的宴席摆设在两边,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引人注目的不仅有京妓和医女,还有乐工、舞童、吹鼓手、细乐手等等。通过规模来看,应该是一场十分重要的宴会。

“这么晚才来,还不赶快行礼!”

一见长今,御医女便连声催促道。随着御医女的催促声,男人们纷纷把视线转向了长今。

“哇,真是不得了!要不是大监让全部叫来,还差点儿错过了呢。”

“谁说不是呢。还在那儿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内赡寺正大监斟酒!”

那个人称内赡寺正的家伙努力集中涣散的目光,满脸淫笑地上下打量着长今,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朴夫谦。他依附于吴兼护,从崔判述商团中谋取私利,中饱私囊,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爬上了内赡寺的最高位置。

内赡寺主要负责供应各宫各殿日常用度,赏赐二品以上官员酒和菜肴,另外也负责赏赐倭人和女真人食物和织布等,是一处掌管巨大财富和实权的油水衙门。

长今眼睛一眨也不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朴夫谦。

“没看见大监大人正等着吗?还不赶快坐到大监身边,好生伺候!”

御医女焦急万分,连连催促。然而长今仍是纹丝不动。不管为母亲和韩尚宫伸冤昭雪多么重要,也不能给朴夫谦斟酒。她们两位泉下有知,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啊哈,还不快点儿就座,干什么呢?”

“算了。这孩子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吧?”

“是的。”

“可能还害羞吧。”

“真对不起,大监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

事到如今,长今没有理由不说出自己的名字。

“徐长今!”

“哦,长今?我想尝尝你给我倒的酒是什么味道。医女斟酒有利于身体健康嘛,是不是啊?”

“我不斟酒!”

“为什么?”

“不管上药还是敬酒,诚心最为重要。我倒的酒里没有诚心,只有痛恨!”

“你是说痛恨?”

“是的。”

“我的名分是国家的工曹判书。你一个卑贱的药房妓生为我斟酒,不感到莫大的荣幸,反而说什么痛恨?”

“因为我的诚心只献给病人,而不是私人的酒宴!”

“你说什么?”

朴夫谦恼羞成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御医女诚惶诚恐,慌忙站起身来。长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径自冲下雕龙石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瑞葱台。

第二天,长今又被御医女叫了过去,不料银非早已站在了那里。依照惯例,只有第一名的医女才能进内医院,而这次破例,就连第二名的银非也被选了进去。因为银非不仅在学徒期间就成绩突出,而且她的处方笺同样出色,惠民署的医官们难分伯仲。甚至有传闻说,内医院非常欣赏银非的才华,早就将她确定为内医院医女的人选了。不管怎么样,对于长今来说,她并不讨厌学徒期间与银非的竞争。

“就算立刻把你们两个赶走,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们以为那是什么场合,竟然也敢说走就走?”

御医女怒气冲冲地高声大喊,仿佛真要把她们两个立刻赶走。

“国王殿下为了表彰朴夫谦大监的功劳,所以亲自赐宴。谁想到让你们两个贱人弄得败兴而归,殿下震怒不已。你们说,应该怎么补偿?”

只看御医女的脸色,就知道她为了平息昨天夜里的风波而忍受了多少屈辱。即使这样,毕竟覆水难收,现在说后悔也没有用了,剩下的事情就只有接受惩罚了。

“你们两个刚刚成为医女,还不懂得怎样分辨事理,所以犯下了这样的错误。这次我先原谅你们。从今往后,如果再敢轻举妄动,我就把你们贬为地方妓,知道了吗?”

所谓地方妓,指的是京妓之外的另一种妓女。隶属于官厅的妓女共有京妓和地方妓两种,地方妓中如果有姿色出众且才华过人的则被选拔为京妓。这两种妓女只是所属地域不同而已,在陪酒侍宴、跳舞卖笑方面并没有两样。

“我说的不对吗?怎么不回答?”

“不管御医女嬷嬷怎么说,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斟酒的!”

闻听此言,不仅御医女惊诧不已,就连长今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转头去看旁边的银非。

“什么?”

“我想成为医女,可不是为了给别人斟酒。”

“你竟敢如此放肆!难道你忘了医女是贱民的事实了吗?身为贱民,志气之类又有什么用呢?两班贵族让你干什么,你就得乖乖地干什么,这才是贱民的本分!如果敢于违抗贵族的命令,那是要杀头的,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如果活着必须为男人倒酒,我宁愿选择死!”

“什……什么?”

御医女都要被气疯了,而银非仍是毫不退让。她那义正严词、滔滔不绝的样子,连长今都在为之隐隐担心。以她这样宁折不弯的品性,作为医女的将来绝对不会平坦顺利的。

御医女强作镇静,收拾起了刚才的表情,开始对银非好言抚慰。

“妓女和医女,两者都隶属于官厅。在身为贱人、服务国家这点上是有共同点的。妓女的服务是展示歌舞的技艺,医女的服务是展示为患者治病的医术,两者身份相同,目的也是一样的。不过是让你临时以妓女的身份服务,值得你豁出性命来吗?”

“即使两者身份相同,为国家服务的目的也相同,但是治病救人和陪酒侍宴的意义还是判若天壤。再说了,国王殿下不也严令禁止医女参加宴会吗?”

“那不过是法令,现实却是现实!”

“如此说来,该受惩罚的不是拒绝倒酒的我们,而是违反王命的士大夫!”

银非唐突的回答让御医女哑口无言。

长今愣住了,呆呆地凝望着银非,眼神之中既有感叹,又有尊敬。

“不管怎么样,你们不听我御医女的话,竟敢擅自行动,必须接受惩罚。从今天开始,给我连续煎药三天!”

如果说所谓惩罚就是连续三天煎药,那倒不是什么难事。银非也百思不得其解,扭头看了看长今,两人目光相对。

“三天三夜不许合眼,必须始终守着药罐子。要是被我发现你们哪怕合一下眼,我就当场把你们贬斥为地方妓,到时候可不要怨恨我!”

御医女的话仿佛画上了个句号,银非长长地舒了口气。难怪惩罚乍听之下不怎么严厉,原来还附加了更麻烦的条件。

走出御医女的房间,银非毫不迟疑地去了煎药房。药罐前的医药同参、尚药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两名医女。

“什么事啊?”

“御医女让我们守着药罐子,三天三夜不许离开。”

回答尚药质问的依然是银非。

“这可是尚药我的分内之事,御医女为什么要对你们下这种命令?”

“至于有什么深层的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她让我们守在药罐子前,三天三夜也不准合眼。”

“是吗?看来御医女是在惩罚你们。了解煎药的过程也很重要,那就趁现在好好学习学习,提前熟悉一下吧。”

尚药哈哈大笑,转身继续他的工作。

其实,煎药工作的重要性从内侍组织的结构来看,便可略知一二了。内侍之中以侍奉国君膳食的尚膳地位最高,其次是管理王室酒类的尚酝,接下来便是准备国君汤药的尚药,最后是尚茶,也就是管理茶饮的内侍。

因为饭、酒、药、茶均为入口为食之物,所以必须在国君最亲近的相关内侍的严格管理下准备,无一例外。

内医院奉药给国君必须遵循繁琐而严格的程序,以便防止心怀不轨者与医官相互勾结。首先,内医院都提调与三名医官依次为国君诊脉,然后分别说明对于脉象的意见。至于进药还是不进药,以及进什么药,也必须共同商议之后,再做决定。此时,御医和医药同参也参与讨论。

意见经过整理,交由御医之中职位最低者准备处方笺,并呈交都提调。都提调将处方笺的内容禀明国君,征询是否进药。一般来说,殿下都会下旨按处方笺的内容进药。进下来就进入迅速准备药材和煎药的过程了。此时,因为是国君进食的药物,所以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内医院提调和御医必须对药物准备情况进行严格点验,以免使用了品质不良的药材,或者有异物落汤药。

即便是煎煮汤剂的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问题,所以必须派遣一名内医官全程检查、监督。药汤完成后,如果进药的命令下达,首先由三名内医院提调品尝味道。

确认无误后,将药盛进一种名为锁料冶的特制药碗,并以白纸标明药名贴到盖子上。小饭桌上除药碗以外,还有一把小瓢,泡过蜂蜜的甜枣用来去除服药之后口中残留的苦味,另有一条苎麻布手巾用来擦拭嘴角。

不管是尚药、医药同参,还是内医院提调,但有疑问,银非开口即问,毫无惧色。长今不由得对银非大为佩服,暗想只要不离左右,耳濡目染,自然就能学到不少东西。

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煎药容器中以滑石药汤罐为最好。此外,先在空药罐里放入药材,再注入滚水浸泡一个时辰左右,也是长今第一次听说的煎药方法。

至于所需水量,大约以每碗水煎一服药最合适,因为每次所煎药材性质并不相同,所以水量也可以随机调节,以高出药材表面两指为宜。

在滚开之前用旺火,然后以文火煎熬大约一个时辰。如果时间不到一个时辰,而药已经滚开,可以先将汤液倒出,重新加水,烧至再次沸腾,这样的方法长今也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时辰之后,如果药渣漂浮到水面,则以麻布小包轻轻过滤残渣,药液与前面倒出的部分混合,并分三次服用。据说,这是最为理想的方法。

煎药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烦琐,是因为要充分考虑到药材的成分,比如有的药材挥发性强,需要煎熬的时间相对较短,而有的药材则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熔炼,才能发挥药效。首先要煎挥发性强的药材,其次则是耗时较长的药材,只有这样,才能不错失一切有用的成分。一般来说,矿物性药材耗时最长,动物性药材次之,最后是植物性药材。

植物性药材之中,以花、叶入药的植物,如薄荷、藿香、小叶夏枯草、荆芥、佩兰等挥发性药材的煎熬时间最短,至于肉苁蓉、熟地黄、附子、黄精等,则以较长时间煎煮为宜。

仅是煎药这一件事,需要学习的东西就有如此之多,当然也就需要花费相当的力气了。然而人体又是如此复杂,既有五脏六腑,又有两百多块骨骼、六百多块肌肉,更不用说数不胜数的经络和穴位了,要想全部掌握并且融会贯通,那真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啊。

而且,云白曾经说过,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应该根据各人与生俱来的特性与自然相沟通。所有这一切若想彻底弄通并运用自如,看来至死都是不可能的了。做料理的时候还可以做些试验,最多只会引起腹泻,倒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害处,然而医术事关生死,岂容丝毫马虎,是万万不可以人为对象做什么试验的。

云白还说过要靠领悟。长今当然想领悟一切,可是以自己现在的粗浅经验,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这么神妙莫测的道理呢。

就在这共同学习如何煎药的过程中,第一天终于过去了。第二天清晨,眼皮就开始发沉了。好歹算是熬过了白天,夜晚一到,汹涌而来的倦意实在是难以忍受。内医院提调和医药同参进进出出,偶尔尚药也过来看看,这里的确不是打瞌睡的地方,否则很快就会传到御医女的耳朵里去。

“困死了,我们聊天吧?”

这还是第一次,银非正式同长今搭话。既不征得对方的同意,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用起了非敬语。其实就算当着御医女的面,她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所以如果跟她计较什么敬语非敬语的,那反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好啊。我也是早就想跟你聊天了,没想到机会终于来了。”

“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呀。”

“什么意思?”

“从学徒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你了,那时候的你表情冷漠,只知道用功学习。”

“你那时候也是一样。”

长今立刻回敬,惹得银非放声大笑。但她随即便抹去了脸上的笑容,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说道。

“就算是拼将一死,我也不会给男人们倒酒的!”

“我也是。”

“己卯士祸(朝鲜王朝中宗14年(1519年)的士林惨祸,主要发生于以南衮为首的守旧派和以赵光祖为首的新进派之间,最终以守旧派胜利而告终,新进派人物或被赐死,或被流放——译者注)的时候,我父亲遭到流放,后来被赐死于流放地。母亲和我沦落为全罗监营的官婢,有一天,母亲被叫到一个宴会上去陪酒,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人事不省了。原来母亲拒绝伺候达官贵人,被打得昏死过去。我就像疯了似的,搜遍了山谷和田野,希望能够找到医治母亲的药材,不料夏天太炎热,伤口很快就化脓破裂了,母亲就这样含冤而死。我是母亲的女儿,绝对不会干给男人倒酒的事!”

只看银非的眼神,就可以完全感受到她当时的愤怒和悲哀了。出于怜悯和同病相怜的感情,长今立刻就对银非产生了好感。

“我很惭愧。如果不是有认识的人在里面,我可能不会像你这样义无返顾地坚持下来。”

“从今往后,这样的事情可能还会经常发生,所以我们一定要趁机让她了解我们的意志。就算她是御医女,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们赶走,或者杀了。即使头痛难受,可只要我们频频闯祸,你说这样的医女她还愿意使唤吗?用不了几次,她肯定会放弃我们的。”

“好主意,我也觉得是这样。”

银非既刚强又聪明。有了这样的好朋友,肯定会成为医女生涯中莫大的慰藉。长今突然觉得心里非常踏实,仿佛得到了千军万马。然而困意阵阵袭来,再也难以抵挡。到了第三天,她们互相掐拧对方的皮肉,拿冷水往脸上泼,最后还把药罐子顶到头上,打个激灵睁开眼睛,却发现两人正额头相抵打着瞌睡。令人吃惊的是,哪怕只是短暂地合一下眼睛,也能临时消除疲惫,保持好大一会儿的清醒呢。当你几天几夜不睡时,刹那间的瞌睡便顶得上平时的一两个时辰,也许是睡得深的缘故吧。

稍微打了个盹,银非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几乎咧开了嘴巴,然后不等闭上嘴,她又一脸嫌恶地说道。

“那天我们不是被叫到瑞葱台了吗,你还记得吗?”

“嗯。”

“当今殿下登上宝座之后,工程才被终止。如果按照原定计划完工,规模还会更庞大。”

“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说原来几乎计划把石栏杆垒到十人高,宽度也要求坐得下一千个人。台前的池塘要再挖十人深,以便让游船任意出入。”

“幸亏终止了工程。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完工,召开宴会的次数肯定要比现在多得多,那我们就只能更频繁地被他们呼来唤去了。”

“的确是万幸。燕山昏君之所以把台子建得这么高,又把池塘挖得这么深,目的就是为了欣赏蝶行游戏或者萤行游戏。”

“什么是蝶行游戏或萤行游戏啊?”

“我听说这是大国(韩国古代对中国的称谓——译者注)的皇帝们喜欢玩的游戏。春天是蝶行游戏,夏天是萤行游戏。蝶就是蝴蝶,萤就是萤火虫。你明白了吗?”

“蝴蝶和萤火虫,那要怎么玩啊?”

“让宫女们每人拿一把扇子站到船上,然后把船驶进莲池中央,皇上点燃芦苇灯笼招引蝴蝶或萤火虫。如果它们停落到哪把扇子上,那么当天晚上这个拿扇子的宫女就要蒙受圣恩了。”

“瑞葱台没有按原计划完工,可真是一大幸事啊!”

“由于每天晚上都这么耽于玩乐,所以大国的皇帝们就需要不断补充精力。想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吗?”

“你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

“我在全罗监营的时候,跟我在一起做事的官婢们告诉我的。据说有座山名叫龙候山,那里出产一种其他地方没有的鲤鱼,他们把鲤鱼运回皇宫,用木棒敲打,但是不能打死,为的是让鲤鱼流泪,喝了鲤鱼的眼泪,对恢复精力很有好处。”

“怎么可能啊!他们怎么能用木棒把鲤鱼打得半死呢?而且鲤鱼又怎么会流眼泪呢?”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先不管这些,另外还有呢。把鱼放进长颈瓶里,拿给狐狸吃,狐狸因为吃不着瓶子里的鱼便直流口水。狐狸的口水叫做狐涎,据说对恢复精力有奇特的效果,所以他们就连狐狸的口水也接了吃。”

“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这样还不能满足,我听说还有最后一样东西。你猜那是什么?”

“蟒蛇?”

“不是蟒蛇,而是覆盆子。”

“不就是野草莓吗?”

“嗯。听说大国的皇帝每天夜里都要吃一小把野草莓,因为野草莓是最好的强壮剂。”

“对。我好象也学过野草莓对于治疗男性病很有效果。”

“对妇科病也不错呀。据说还能治疗不孕呢。”

“真的?”

“可是现在,你的嘴唇红得就像野草莓似的啊。”

长今很难为情地笑了,不知不觉中甚至连耳垂都变红了。

“咦,你的脸怎么红了?哇,真像红梅花啊!”

“红梅花?好看吗?”

“当然好看喽。”

“好象这种花在汉阳很难见到的。”

“在全罗监营的时候,母亲看着红梅花对我说,你一定要成为红梅花,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要顶风冒雪,傲然盛开。她还说女人必须这样。也许是想起了去世的父亲,所以才有感而发吧。”

长今闻听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朝鲜的女人无不终生侍奉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这个男人,那么作为女人的生活也就只能结束了。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银非的母亲仍然以女人之身顽强地活了下来,她的嘱托是那么凄凉,令人无法当做耳旁风。

宁愿选择死也不肯侍奉达官贵人的女人尤其让人悲痛。活着的时候就像冰天雪地中依然盛开的红梅,却为了坚守贞节而舍弃了生命……那炽烈而纯洁的内心世界,长今不敢妄加猜测,而银非当然不愧为母亲的好女儿。

“怎么样?现在瞌睡跑掉了吧?”

“不过它跟我说去去就来。”

两人压低了声音咯咯地笑着,就像两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看来用不了多久,野草莓就会熟了。然而直到现在,长今都没能遵守采摘野草莓祭奠母亲的约定。如果说前年夏天是因为身在济州而没去成,那去年夏天为什么没去呢。

当时刚刚挨过云白的痛骂,然后全身心地埋头钻研医术,野草莓成熟的季节就这样错过了。当心中思念之情迫切时,往往条件又不允许;当条件允许的时候,却又想不起来。这样的不孝又该如何来补偿呢?

长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银非殷切地呼唤长今。

“长今!”

“嗯?”

“我们来拉钩吧。”

“拉钩干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也决不倒酒!不光是不倒酒,还不能被她们赶出去,一定要成为最优秀的医女!”

“对。虽然困难重重,但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有无穷的力量!”

“我一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医女。如果被赶出去,要么再次成为官婢,要么被送去当地方医女,那我这辈子就只能照顾两班贵人了。我真的讨厌这样的生活!”

“我跟你一样。可是,不管成为多么优秀的医女,我们仍然摆脱不了贱民的身份,不是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伤心。”

“重要的不是身份,而是以什么为生。贵族家的女人又能怎么样?虽然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可是一辈子被所谓的七去之恶(七去之恶,韩国封建时代驱赶妻子的七种理由,包括不顺舅姑、无子、淫行、嫉妒、恶疾、口舌、盗窃——译者注)紧紧地束缚着,只能过着井底之蛙一般的生活!”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贵族家的女人不会被人看不起,更不会被人叫到酒宴上去倒酒。”

“她们不会被人看不起?算了吧!如果不能生儿子,她们就是罪无可赦的罪人。就算是罪人吧,也还有机会补偿呢,可是贵族家的女人们呢,那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尽管我们的母亲也都没有生儿子,可她们不都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无比的爱吗。”

“虽说医女还是贱民身份,但在这个国家能像我们这样学习知识的人毕竟还不多,而且就是在内医、看病医、初学医之中,我们也是身份最高的内医。既有机会学习知识,又有机会实践所学,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呢?所以说贱民其实也就是一张外皮而已。你想啊,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治病救人更高贵的事情呢?我们,我们必须为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感到自豪。比起那些钉在闺房里最多只会刺刺绣、闲下来便吟诗作对或者无病呻吟的贵族女人们,我们是多么不同啊!”

长今感叹不已,出神地凝视着银非的脸,银非端庄而秀气的脸上闪耀着自信。原本以为除了连生,再也结识不到新的朋友了,然而人生在世,总能遇见意想不到幸运和缘分。在单纯而柔弱的连生面前,自己总以保护者自居,而银非是那么强大,仿佛艰难时总可以无条件地投进她的怀抱,并且她一定会让自己感到温暖和踏实。

在孤独的医女生涯里能和银非相遇,长今欣幸不已,原来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的决心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还有一件事也让长今感到十分高兴,那就是与医女施然的重逢。在内医院的庭院里,当时长今正用石臼捣药,偶尔经过的施然首先认出了长今,立刻跑过来打招呼。

这期间施然因为经验丰富,得以成为从二品淑仪娘娘的贴身医女。然而她眼圈发黑,仿佛笼罩着浓重的阴影,不知道是因为疲劳,还是因为忧虑。她笑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让人情不自禁地为之担心。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烦心事啊?”

长今也知道这样问有些失礼,但不忍心坐视不问,于是就轻轻地问了一句。施然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艰难地开口说道。

“从做内人的时候开始,我就熟悉并相信你的人品,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说。”

“对。你不用担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其实是淑仪娘娘得了难以启齿的疾病,尽管这样那样的办法也想了不少,可始终都不见好转,所以我非常担心。”

“什么是难以启齿的疾病啊……”

“据我观察,很可能是白斑病。”

“白斑病?不就是皮肤上长出白色的斑点吗?对女人来说,这可是一种致命的病啊!”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不敢公之于众,只能在私下里说嘛。殿下本来就很少过来,现在娘娘更加担心了。有机会的话你帮我在大殿那边打听打听。淑仪娘娘可能再也无缘目睹殿下的龙颜了。”

“内医院怎么说?”

“哪敢让内医院知道啊。”

“是怕流言吗?”

“淑仪娘娘吩咐千万不要告诉内医院。可是只靠我一个人,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控制病情。别说是治病了,万一有一天隐藏病情的事实被发现,恐怕不仅淑仪娘娘的处境糟糕,我也是自身难保了。”

“是啊。没有内医院的指示,医女是不能随便给人治疗的。这事的确让人头疼。”

听完施然的话,长今也跟着担心起来,当然希望自己能帮上她的忙,只是一时之间哪里能有什么好办法,所以也只能干着急。

“我……我也知道这种事不能让你……”

“你就说吧。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尽力帮你。”

“你能不能直接去给淑仪娘娘看看病啊?”

“我?”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吃力了,所以我只能求你帮忙。其实早在御膳房做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着非凡的才华,不是吗?”

“可我才刚刚结束学徒期,只是个初级医女啊。”

“是啊,也许是我的要求太过无理了吧。”

看着施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长今的心里也是矛盾重重。如果真是白斑病,那么自己在攻读医书的时候倒是碰到过记载的各种理论和处方,还记得有本书上说绒毛白斑或乳头白斑分别是前癌病变的症状,严重的时候能使人丧生。万一淑仪娘娘出点儿什么差错,那隐瞒病情的施然恐怕就性命难保了。

长今决定硬着头皮试试看。多一个人,就增加一份力量,总比施然独自吃力好吧,怕只怕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倒不是我觉得麻烦,只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份能力。我担心万一白忙活一场,反而叫你更加难堪了。”

“不会的。只要你肯过去看看,就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

“在我失去味觉的时候,您不也曾经真诚地暗中帮助过我吗。就算是对您的报答吧,我也会尽力的。”

“谢谢。我马上就去禀告淑仪娘娘。”

施然转忧为喜,连蹦带跳地跑开了,当天晚上,她就给长今捎来了消息。长今正把自己关在书库里翻找各种相关的医书,听完银非传来的消息后,毫不迟疑,立刻向淑仪殿跑去。

经过观察,发现白斑基本上集中在腋窝和胸部。

“娘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些症状的?”

“半年多点儿,不到一年。”

“是不是当时有什么事让您操心啊?”

“这个嘛,好象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殿下就很少到我这里来了。”

“我也觉得这是白斑病,也叫白癜风。”

“是吗,那病情严重吗?”

“不是的。皮肤上长出白色的斑点,并且慢慢扩散,这就是白癜风。这是一种因色素消失而导致的疾病,原因有许多种,其中忧虑引起的心口痛是主要原因之一。此外,气运凝滞导致淤血,血液不能滋养皮肤,也有可能引起白斑病。幸好娘娘这病是后天所得,只要找出原因,连根拔除,应该不会复发。娘娘是不是为国王殿下劳心过度,以至于此啊?”

“这么说病情可以控制了?”

“因为不能用药,所以我想先用针灸试试。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治疗这种病,所以不敢给娘娘任何确定的答复。另外还有一点也应该禀明娘娘,要想彻底治好白癜风,通常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

“一年……太长了。”

“请娘娘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动员一切可能的办法,尽量争取缩短时间。即使不能彻底治愈,但至少可以先控制到不太惹眼的程度。只要不是明亮的白昼,我保证能瞒过殿下的龙目。”

“可是,你刚才说不能用药,为什么呀?如果针、药双管齐下,不是好得更快吗?”

“宫里的所有药材都由内医院管理,不能越过正常程序随便用药。”

“是啊,的确如此。”

淑仪的脸上流露出无奈,旁边的施然连忙说道。

“娘娘,还是先试试针灸吧。然后由我来找找药材。”

“你?怎么找啊?”

“只要娘娘给我开个出入证,我可以到铜丘的中药街去买回药材来。”

“噢,这样也好。”

典医监还负责培养预备医员级的学生,包括前啣和生徒两种。为了保障其生活,国家特许他们经营药材生意,药材商最为集中的地方就是铜丘。

没有内医院、典医监、惠民署的联合许可,除了铜丘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严禁药材生意,就连从乡下运药来的人也只能限定于铜丘交易。铜丘的药材商就在这里收购药材,然后转手贩卖给边远地区的药材商。实际上,铜丘的药材商掌握着全国药材的专卖特权。

另外,每年的10月到12月,大丘、全州、原州等地都要举办药令市。此时,负责宫廷药材事宜的审药便前往观察与监督。然而铜丘的药材商们暗中勾结审药官,从中获取各种便利。

普通百姓即便是有病在身,都很难弄到一副救命的良药,而药材商们则滥用国家赋予的权力,大肆谋取个人私利。

在施然的帮助下,长今以梅花针刺激患处,希望以此临时阻挡白斑的扩散。每次用针结束,长今便写好处方笺,交给施然。

风寒侵袭肝脏,引起气血阻塞,这也是白斑病的起因,所以必须同时使用治风的药材和保护肝脏的药材,共有黑芝麻、当归、苦参、连翘、白蒺藜、何首乌等祛风、化痰、清血的药材二十多种。因为煎熬当归根和白芷根的药水清洗患处效果极佳,所以长今嘱咐施然也一并买来。

施然拿着处方笺马不停蹄地去找药材商。

等待施然回来的时候,淑仪娘娘又跟长今说了很多话。在君王很少光顾的冷清宫殿里,平日只有尚宫和医女陪伴,所以淑仪很希望其他人能陪自己说话。

正因为这样,淑仪才欣然将患处展示给自己,长今也就由衷希望淑仪能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然而即使在跟长今说话的过程中,淑仪仍然不时深深地叹息。

“娘娘,我知道您很焦急,可是您一定要把心放宽才行啊。要想彻底治疗白癜风,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我开出的消风丸您也必须坚持不懈地耐心服用,这样才能收到效果。”

“是啊,我也知道不能过于忧虑,可是老管不住自己的心思。”

“如果人的身体能够生机勃勃,而且气血流畅毫无阻碍,那么就不会有疾病缠身了。白斑病又叫白癜风,因为这也是一种风。所谓的风,指的就是气血过于集中在一起,这就好比大气流通不顺畅的时候就会产生气压差,从而引起大风。两者的原理是一致的。”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请您千万把心放宽。为什么会出现白癜风呢?就是因为气血通路受阻,内外难以疏通,所以与皮肤相关联的组织和附属器官都不能发挥各自的机能。针灸和药材固然重要,可是娘娘抛却忧虑却比这些更有效,也是更切实的治疗方法啊。”

“我这是思君成疾啊。所以只要我无法抛开对于君王的思念之情,病就得不到治疗了?”

“如果能得到殿下的宠爱,不就可以了吗?”

“我当然希望是这样了,可这哪是件容易事啊?”

“奴婢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觉得您还是必须抛开忧虑。要想得到殿下的宠爱,娘娘您首先要健康才行啊,总这样劳心伤神,当然会丢掉健康啦。”

“真是太让我惊讶了。初次相见你竟然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内心焦急如焚……”

“对不起。我见到娘娘心里觉得无比温暖,好象不是第一次见面似的,所以什么话都敢说了。请娘娘原谅。”

“不是的。你能说出我焦急如焚的心情,我应该感谢你呀。”

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甚至有些心痛。能对初次相见的人袒露内心,可见她有多么孤独。这是一位柔弱却心地善良的女人。就像对待连生一样,长今现在能做的就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淑仪。

“娘娘,所谓的‘病’其实是由‘肠’和‘焦楚之心’合并而成。‘肠’和‘焦楚之心’合并,就成了‘病’,可见心可以影响到肠。内心过于焦急,就会消耗气力,从而导致肠变细或形状不规则,严重时甚至还会断裂。所有的病症都由气力阻塞引起,而气力阻塞多半带有心因性的倾向,所以最重要的是把心放宽。”

“我明白了,今后我会努力照你说的去做。”

终于,淑仪忧心忡忡的脸上露出隐约的微笑。同为女人,抛开身份的不同,长今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女人的幸福抑或不幸完全取决于一个男人,这似乎太残忍了。就算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她也一定要在医女的路上走下去。

淑仪的白斑症并没有很快治愈,但浓度却是越来越低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再加上原以为再也不会临幸自己的大王又开始出入,淑仪的住处真可谓双喜临门。

淑仪认为长今功不可没,便通过施然赏赐长今流苏飘带。不仅如此,有时她也把长今叫来陪她聊天。尽管淑仪膝下无子,但堂堂淑仪与一介医女聊天,实属罕见。

长今把银非介绍给了施然,三个人不管好事坏事都共同分享或分担,互相成为彼此的依靠,又有淑仪温暖的呵护,长今逐渐适应了医女的生活。

这时候,梅雨季节开始了,后院树上的花朵纷纷落下枝头。天气晴朗的时候,暑意也是越来越浓了。风雨过后,又换成新的一季。

在内医院东面的围墙下,长今和银非一起栽下一棵红梅花。她们约定要像茫茫大雪中依然妖娆的红梅花一样,始终保持热忱的心灵和纯洁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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