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恋爱时代.

饭做好了,两素一荤,主食是粥,一人一碗;荤为烤对虾,一人一只。晚餐须少食,健康和不健康都是吃出来的。惠涓手机响了,是沈画,说找的旅馆不合适,要来家住,惠涓连声答应,挂上电话后脸拉了下来。且不说饭只做了三个人的来人就得另做,单说早先让你来家住,为什么不来?怎么说都不,理由一大堆:不想给小姨添麻烦,公司面试地点离家太远不方便,已经在公司附近找好旅馆交了钱……惠涓一概不信,却并不点破,只坚持自己意见,直听出她有点急了,方才作罢。二十五岁了,成年人了,慢说自己才是她的个姨,就是她妈,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惠涓怀疑沈画北京有人,或说,有男朋友。否则凭她,一个小地方的女孩儿,头回来北京,怎么可能放着姨家不住,花钱去住旅馆,她知道旅馆大门朝哪儿开吗?想跟男朋友住,可以,惠涓传统但识时务,她只是不喜欢沈画的不说实话。早先说不来住的理由,不是实话;现在说要来住的理由,也不是实话——找的旅馆不合适,怎么不合适了?不合适干吗交钱?交了钱不住,钱怎么办?当然她不问。问也白问,只能逼对方进一步撒谎。这孩子不能长留,找着工作就让她出去租房。住家里她就得负责,这个责她负不起。

沈画到后,惠涓为她另下了面,加了两个菜——小葱拌豆腐、西红柿炒鸡蛋,自己那只虾给她。烤盘里只三只虾,她应是看到了的,却连点推辞、谦让的意思都没有。一伸手把虾接过去,接过去就剥,两小指跷跷着,眼皮子抹搭着,全神贯注,越发的可以不理人了。是,你今天面试没过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但在别人家里,你能由着你的心情来吗?从进家门就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吭气,上了餐桌,还这样!拢共四个人,一个人不说话——尤其当这人还是客人——气氛多尴尬?这孩子让二姐惯坏了,自我中心惯了,人事不懂!

惠涓觉得没面子,沈画是她这边亲戚。

丈夫也有亲戚在北京,也是外甥女,也是从外地来,人家来前先上网租房,来后从面试到工作落停,没麻烦他们。来家吃过一次饭,背了一大背包的礼,舅舅的、舅妈的、表妹的,人手一份;说是头一回发工资,得庆贺一下。沈画呢?空手上门不说——这无所谓,你不挣钱——先说要来,又说不来,然后,说来就来,一切以她的需要为中心压根不替别人想。二者相较,立见高下。都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宝贝疙瘩,却就是这么的不一样!

沈画被虾头刺扎着了,“哎哟”一声,捧起被扎的手指送鼻子底下看,嘴里头“咝咝”着。惠涓装没看见,小可犯贱,凑过头看,还问:“扎着啦?”沈画点头,两嘴角向下耷拉着很是委屈:“我妈做虾,都剥皮的……”惠涓登时火了:那就回你家,找你妈,这世上只有你妈能无条件围着你转伺候你,找不到第二个,丈夫都不行!她高声叫:“小可!把你的虾吃了!凉了!”又呵斥丈夫:“老邓!别光喝粥!吃菜!”气氛陡然间紧张。

小可赶紧看爸爸,爸爸正看她,冲她努嘴让她出面转圜。爸爸不善说话,或说,不善没话找话。可是,说什么呢?她和沈画联系很少,可说的话题很少。该说的能说的早说遍了,连下午相亲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了,妈妈跟着她一块儿说,你一言我一语,说相声似的。先说怎么相错了亲,又说真人和照片差着有多远,说那人不光长相一般智商也一般。智商一般是小可的说法,妈妈的说法是一般以下,弱智;根据是,不弱智他不会拿着高度PS过的照片跟人约相亲……这番话母女相亲刚完就说过了,到家后跟爸爸又说,此番餐桌上再说,完全是因为沈画找话来说。

没等小可找到新的话题,惠涓发作,身体带着椅子往后一撤,椅脚划地,“吱——”一声,突兀刺耳,沈画吓得一哆嗦手里虾掉地上——她自我,但不木,在惠涓呵斥女儿丈夫时已明白了眼前情势,马上放下捧手指的手,拿起虾剥——沈画弯腰拾地上的虾,起身时,惠涓不见了。她呆呆看惠涓的空位,颈左侧脖筋时而轻轻抽跳,面色苍白,眼周却慢慢洇出了红来。

小可右手里攥着筷子,伸左手从烤盘里抓起她的那只虾给沈画,嘴里嚷:“掉地上算了,不要吃了!”情急之下,忘记被订书钉重创过的左手食指,盐渍伤口,火辣辣疼,倒给了她提醒,她找到了话题。把虾给沈画后,开始说陈佳。从面试初识那天说起,直说到今天的惨烈。在这段时间里,惠涓从厨房出来了,拿着香油瓶往小葱拌豆腐里滴了两滴,好像她离席而去是为这个。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沈画重又开始剥虾,剥完,胳膊一伸,丢进了小可的碗里……一时间,餐桌上你亲我爱,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小可颇有成就感,越发说得起劲,最后,作结束语:“那陈佳绝对是个冷血动物!我绝对不能在这种人手底下待!”话刚落音,一直少言的沈画出人意料开口,说出的话更出人意料:“我觉得陈佳正常,你太娇气。”谁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就算你说得对,这种时候,以你的身份,也不该。一时间,餐桌上无人接口。沈画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不容易,有了机会,咱得珍惜。不说别人,说我,毕业一年了还没着落,还漂着!”

气氛和缓下来了,就着沈画的话,小可问了:“哎画姐,你下午面试为什么没成?”这问题她一直想问,看沈画情绪不高,没敢。她有些好奇:让来面试,说明对硬件是认可了的,而只要硬件没问题,沈画就应该没问题。她最不怕面试——敢说、能说、漂亮。沈画回答:“还是老问题,硬件不够,他们要求英语四级。”沈画美术专业,艺术类学生毕业不要求英语四级。小可叫:“咦?硬件给他们的简历里都有,明知不够干吗把人家大老远地从外地招北京来!”

惠涓盯着沈画等待回答,小可说的正是她想问的。区别在于,小可是为沈画打抱不平,她是怀疑,怀疑沈画没说实话。

沈画一匙接一匙喝粥,不吭气。

小可热情道:“画姐,我建个议?……先别急着找工作,先把四级拿下来,现在像点样的工作,英语四级是起码的,进我们公司,至少六级!”沈画不悦,尽量不表现出来,淡淡道:“你们公司有对外业务,大多数公司根本就没那业务,跟着瞎起什么哄呀!”小可不觉,仍说:“现在没这业务不等于将来没有!北京越来越国际化,英语很重要的!画姐,其实英语一点都不难……”这就滔滔不绝说了开去。小可英语很好,去美国纽约大学交流,纽约人都夸她英语地道。

沈画盯着小可一开一合的嘴,那张嘴说的每个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半个字没入脑子,脑子被她安了屏蔽装置。人为什么会指点指导别人?认为自己有这资格。名义是关心他人,潜意识是自我炫耀,优越感强烈到了不可遏制。是,她的这位表妹完全有资格在她面前炫耀:父亲是著名大医院的著名医学专家,著名到只要他想,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有他能够找得到的关系,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人都会生病;她母亲以她父亲和她为生活轴心,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自小坐拥北京丰厚的教育资源,安享父母全面有力的保障,这样长大的孩子,只要智商心理正常,学习当在一般水准之上。她因之有足够底气对上司说“不”,对优秀的相亲对象说“不”,自然,更有底气有资格对卑微的自己说三道四。可惜,你有资格,我不接受,不仅是不接受,是讨厌,讨厌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指点、事不关己的伪善!

“画姐?”她叫她。沈画正了正神,看她。她说:“你看这么着好不好?去新东方报个班,我陪你去!”

沈画想说:“滚!”但知道不能——人在屋檐下——随口敷衍:“如果拿下了四级,还不成呢?”

小可斩截地:“绝对不会!”

正是这脱口而出、漫不经心的斩截成为了压倒骆驼的那根草,一时间,沈画血往上涌,全身通了电似的抽紧,她试图让自己镇静,做不到;所说的话没经过大脑直接从心里往出冒,且是怎么解恨怎么来。她说:“何以见得?别人不说,说你,英语六级、日语一级,又怎么样,不也面临着干不下去?由此我认为,高分低能是我国教育制度的最大失败!我还认为,形式主义的条条框框卡掉了无数真正的人才!我更认为,学习好不应也不是学习的目的!”说罢起身,谁也不看,离开饭桌,去了客房,咣,关了门。

小可瞠目结舌,片刻,问父母:“她怎么能这么说话?!”

惠涓夹一筷子油菜送嘴里慢悠悠嚼,嚼了会儿后,道:“她不是对你……替她想想,满怀希望,不远万里,跑来应聘,结果呢,没过。心情能好吗?好不了。去,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小可起身去了。她本善良,自身条件的优越也让她大度。

女儿走后,惠涓郑重对丈夫道:“老邓,帮沈画想想办法!”“老邓”全名邓文宣,只是惠涓从来不叫他名字,两人都年轻时,她叫他“小邓”。

“她学美术我搞医,两个行当。”邓文宣推托。

“看看你的病人里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她才来,不急。”

“不急不行。唉,我就不该留她住。住个一天两天,成;三天四天,没问题;五天六天,也可以,时间再长容易起矛盾。刚才你都看到了,这才是来的头一天!说还不能说——”

“找到工作她会出去租房的。”

“要就找不到工作呢?”

这时,客厅电话铃响了。客厅与餐厅连着,成一个五十平方米的大厅,朝南是整面的落地门窗,客厅餐厅无间隔,只在天花板上做了个S形的软隔断,白天阳光由落地门窗进来,全厅明亮通透。这个厅、整个家的装修,从设计到实施,惠涓一手操办。房子是医院的“房改房”,2004年初建成,当年底入住。惠涓和邓文宣同在这家医院工作,两口子工龄加起来折成钱,一百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只需另交二十万。惠涓去接电话。

家中电话百分之九十九找邓文宣,惠涓和小可一般只给人留手机。当然邓文宣也有手机,但他那手机只出差时才开,嫌麻烦是一方面,主要觉得用不着。只要在北京,他不在科里就在手术室要么在家,三个地方都有电话,总能找得到他,只是家里来电话通常都由惠涓去接。

惠涓拿起电话“喂”了一声,里头传出的女声清脆悦耳:“您好请找邓主任!”她很礼貌地问:“请问您是哪里?”这时邓文宣已来到身后伸出手拿电话,被她闪开,同时更紧地将听筒贴住耳廓,电话里女声一口气报:“我是手术室我姓宋请找邓主任!”声音紧急,惠涓马上把电话交了出去,却没马上走开,听到了电话中的女声清亮传出:“主任!张世宝脑组织膨出关不上颅!”她转身离去。

惠涓收拾餐桌,客厅那边是邓文宣打电话的声音:“有一种可能是过度换气二氧化碳过多,请麻醉调整呼吸试一试。病人血压多少?”惠涓端着碗盘去了厨房。

惠涓拧开水龙头洗碗,水龙头里带过滤网,出水柔和不溅水。正洗着,邓文宣来到厨房门口,说一声:“我去医院。”说完了走,走几步站住:“以后,找我的电话,尤其医院的电话,你不要问太多。”离去。惠涓一如既往洗碗,从丈夫来,到丈夫走,没抬头。

沈画坐写字台前,背朝门发呆。有人开门,声音很轻,她仍受到了极大惊吓,脊背一下子缩紧。没回头,不敢。不用回头也知是小姨来了,来兴师问罪,当场把她赶出家门也未可知,谁让她伤害了她的宝贝女儿?她为自己说的那番话后悔,边说边后悔,但在那一刻,灵魂出窍魔鬼附体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渐近,她原姿势面壁石化。脚步声在身后停住,缩紧的脊背一阵发麻,本能闭上眼睛等待打击……右肩感到了一小片温软,她有点意外——她预料的是电闪雷鸣劈头盖脸——扭头看,在她身边的不是小姨,是小可,那一小片温软是小可的手,无声传递着关心体贴,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全是善意。小可在她眼里渐渐模糊起来,泪水不争气涌出,紧接着滚落,一大颗一大颗,噼里啪啦,沉甸甸的。那泪蓄积了很久,压抑了很久。

一天之内,沈画遭受爱情、事业的双重打击。

惠涓的怀疑一点不错,沈画在北京“有人”,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断然不敢只身闯来,尽管她是那么的向往北京。那向往从幼年就开始了,由图画儿歌电视课本开始,在各种反复强化的描画中,将北京幻化成了童话中的水晶宫,远在天边,亮闪闪炫目。考大学时想过报考北京学校,父母反对:以她的成绩考北京学校只能是二本以下,在本省,则可上属于211工程的重点大学;现在好点的单位招聘,非211大学毕业生不要;上大学是为就业,不是为好玩儿。沈画拗不过父母,归根到底是自己心中没底,老老实实上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在当地做过三份工作,加起来八个月。八个月工作的体会是,人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循环:上班——拿钱,拿钱——吃饭,吃饭——活着,活着——上班……与梦想、追求、激情无关。

曾有过认真的爱情,大学同学,从大一开始好,毕业后,爱情结束。他提出结婚,她不肯。她不肯这么年轻就成为已婚妇女,不肯过已婚妇女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生孩子,养孩子,孩子结婚,她老去。

与男友分手后住父母家。她是那个家的中心是公主。她下班回家,热饭热菜定已等在桌上,饭菜口味,定以她的口味为准。她在家什么都不必做,哪怕手机没钱,她只消说一声,自动充值——父母为她甘尽全力,可惜,他们的全力又有多少?仅有的那点,还不是她需要的;她需要的,他们没有。父亲是镇政府的电工,母亲早年间是当地织袜厂的工会主席,工厂倒闭后回家,利用家中临街窗子开了间小卖部。做这样一个家的公主,非但不会有任何的自豪满足,相反,让人悲凉。她不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的市井之辈,她有理想,她理想中的自己是能够朝着天边的绚烂尽情飞翔的凤凰。

家中父母密不透风的温暖令人窒息,为避免矛盾,回家吃罢饭沈画就躲自己屋里上网,网络是她与外面世界保持联系的脐带,给予她生命所需的滋养。人人网、开心网、QQ,成为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在人人网上结识了孙景。孙景是一位私企老总,北大毕业,二十九岁,现居北京。随着交谈深入,二人互留QQ,互发照片,互留手机。孙景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声音很有层次,他亦夸她的声音悦耳。按照网络交往规律,通话后如双方仍相互满意,接下来就会希望见面,孙景让她去北京。其实这之前,沈画已经暗暗在做去北京的准备了,向北京发去了无数简历,一直无果,在接到孙景的邀请时,有公司通知她面试,命运大门开启。正如小可所说,她最不怕面试——见孙景也是面试——她的漂亮无人能挡!

决定去北京前,沈画要求与孙景视频。网络骗子多,她须格外谨慎;父母不给力,她须自己照顾好自己。孙景欣然同意,在家中同她视频。视频后沈画彻底放下心来:不是为孙景长相——视频上看,孙景比照片还好看——男的长得差不多就行,要不怎么说男才女貌,关键是,在视频里,沈画看到了孙景的家。那个家宽敞大气品位不凡,验证着主人不凡的事业。

接下来的日子,沈画辞掉工作,收拾东西。跟父母只说去北京面试,没提孙景。任何事,没成之前,她不跟他们说,不想让他们多问。她乘飞机来的北京,孙景为她订的机票。谁都不知道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乘飞机,孙景不知道,一路的同乘人也不知道,一路上她细心观察用心揣摸小心行动,任胸中波澜起伏,脸上不动声色,成功地给所有见到她的人留下了她想留下的印象:沉静、大气、见多识广。

及至见到孙景,“不动声色”消失殆尽。

他开车去机场接她,车是价值二百多万的奔驰S600,在她家乡,二百多万能买幢好房……软硬适中的皮座椅光滑清凉,她笔直端坐,两手并拢放在同样并拢的腿间,心狂跳,嗓子发紧,因怕碰到孙景的目光,扭脸去看车窗外风景。孙景很体贴,一直找话跟她说,先说她本人比照片比视频都漂亮,漂亮得多,再问沈画见到他是不是失望,又开玩笑,说只要见光没死,他保证沈画对他全方位满意……沈画对他所有问题能点头或摇头回答的,不说话。她说话时的声音让她气恼,紧张、羞涩、小声小气,活脱儿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车驶出机场路进城时,孙景说了他的安排:面试时间下午四点,他们先把东西放家里,然后,吃饭;吃完饭,他送她面试。接着他的话,沈画告诉了他小姨家地址,他不是说“先把东西放家里”吗?她说完,孙景没说话,大约为避免不说话时的尴尬,一伸手,开了音响,音乐在车厢内环绕,如诉如泣如梦如幻;沈画却无心音乐,她在等孙景的反应,紧张不安。果然,孙景再开口时声音冷淡了许多:“跟你说过我家房子很大你完全可以住家里。当然了,你要不信任我——”沈画赶紧声明:“没不信任!”他扭脸看她,目光灼灼:“那就住我家!要实在不放心,你住楼上,我住楼下。再不放心,你住家里,我出去!”

没有哪个女孩儿能够抵抗得了来自一个成功男人如此温柔的霸道,沈画拨了小姨电话,告诉她自己不去家里住了……

梦醒时分,是在那栋精致别墅二层的主卧。

孙景开车带她来到这栋位于西山的别墅,在进入别墅客厅的瞬间,沈画尚存的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不能怪她多疑,一切太过完美——眼前的一切为她所稔熟,视频中多次看过:乳白色沙发、深褐色地板、沙发后墙上那帧抽象派的画……孙景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动手收拾上面的零碎杂物,不无抱歉:“家里有点乱让你见笑,保姆休假。”他的身材颀长,手指修长,她看着他,情不自禁说了从见面到现在,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孙景,我知道你很成功,但没想到会这么成功。”

他带她在家里参观,参观完楼下,上楼,来到了楼上的主卧,之前他说,让她睡主卧。

主卧白纱帘低垂,树影婆娑,正方形双人床对面,梦幻般摆一只浴缸,上镶嵌大小各异的锃亮开关,雪白阔大,令人耳热心跳不敢久视……咔嗒,沈画一惊,下意识循声回头: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是孙景关的,他站在门前。见她回头,他一笑;把门锁扭开,再一笑;随着又一声“咔嗒”,锁上了门。他说:“看到了吗?这样一扭,门就锁上了。谁也进不来,包括我。”演示完把门扇一推,令其大敞直抵墙壁。沈画不好意思地喃喃:“孙景,我不是那个意思……”孙景笑:“你是也没关系,你的一切我都理解。沈画,从第一次在人人网上相遇到现在,我们交往六个月零十一天半。六个月零十一天半的时间,认识一个人,确定自己的感情,够了……”边说,边向她走,沈画僵立原处,一时间不能够确定何去何从。她有过男人,了解男人,她当然知道同意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她不能确定的只是,此时,她应该热情奔放还是羞涩推托以显得纯洁?她没有同成功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她孤注一掷只身来京不是为一时之欢,是为对这个男人的永久占有,为婚姻;女孩儿不愿做已婚妇女是因对方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孙景当是所有女孩儿梦寐以求的婚姻对象。

孙景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将两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肩上……他饱含深情的双眸似两眼深潭……那一刻沈画决定:她不主动地决定什么了,一切听从他的决定吧,跟着他走,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小孙!”

叫声从楼下传来,男声,他们同时听到。其时孙景双手正环住沈画后颈温柔用力地迫向自己,这叫声让他猛地一震,触了电似的,一失手,嘣,两人额头重重磕了一下。他没顾上,可能根本就没察觉,紧接着手一松,扔下沈画跑开,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差点绊自己一个跟头。噔噔噔噔,跑出房间;噔噔噔噔,跑下楼。听着那“噔噔噔”的一溜烟的脚步声,沈画全身冰凉。

梦游似的,沈画走出房间,走到楼梯,一步一个台阶下楼,她向下看——

客厅里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长方脸、浓重的剑眉,某个角度看很像那个香港演员吕良伟。不用说,刚才是他在叫“小孙”。在他面前,小孙的腰背都不肯完全伸直,一口一个“向总”,竭尽了恭敬、驯顺、殷勤。由他们对话中沈画大致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向总去外地的航班临时取消,搭熟人车从机场回来,因之没让司机小孙去接。进家后看到了沈画的箱包和茶几上的汽车钥匙,断定小孙在家。最后,他示意着沙发上、茶几旁女性味十足的箱包,问了:“这是谁的——”他住了嘴,他看到了答案——从楼上下来的沈画。

沈画不看他——她谁也不看,一心一意消失——她去拿沙发上自己的包,拿了包,拖放在茶几边的箱子,而后,向门口走,不料在门口时被耽搁住,她不会开那个门,向总过来为她开了门。门有门槛,箱子得提着过去,她一下子没能提起,箱子很大、很沉,里面装满她四季的衣服。又是向总,帮她将箱子提出,同时扭头吩咐:“小孙,开车送她一下。”小孙却想先解释一下:“向总,事情是这样的——”向总打断他:“先去送她!一个女孩儿,那么多东西……”

他们说话的工夫,沈画一手提包一手拖箱子来到了外面,外面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道通往院门,箱子轱辘轧过鹅卵石,发出响亮的“咯隆”声。沈画到院门口后站住,茫然四顾,她不认得来时的路。迫在眉睫的具体困难让她从梦中彻底醒来,带着尖锐的痛楚:眼下,此刻,往后,她何去何从?她身边,院门旁,那辆价值一幢房子的奔驰S600在四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她头晕目眩。

“沈画。”有人叫她,是孙景——不,小孙——他走过来打开车门,低声道:“我送你。”沈画逃也似的拔腿就走,走哪儿不知,先得走,远离此人永生不见!那人一步跨她对面拦住了她,笑:“为什么不理我了?……你不是说和我很有共同语言吗?……没钱就没共同语言了,是吗?”笑是讥笑,却透出几分狰狞。沈画一惊,决定好说好散,她清了清嗓子说:“我,我……我可以不在乎你没钱没地位,但不能不在乎你的欺骗!”对方闻此,讥笑瞬成冷笑,他嘿嘿冷笑着说:“如果一个有钱人欺骗你,说他没钱,你会在乎吗?你不会,你反而会夸他谦虚低调。沈画,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不懂得感情,你就是拜金!”沈画为这无耻流氓的倒打一耙激怒,怒火万丈畏惧全无,对准那张丑脸她一字一顿道:“我倒不明白了,你这么了解我为什么还要追我!孙景——你是叫孙景吗?——看在我们交往半年多的分上送你句话:没有金刚钻,休揽瓷器活儿!”说罢,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甩下一串响亮的“咯隆”声……

……

沈画伏写字台上恸哭,肩背因之剧烈抖动。安慰没用,问也不说,小可手足无措无可奈何,转身出屋找惠涓,解铃还须系铃人。惠涓听小可说罢,相当不以为然:“听你那意思,她哭是因为我冲她发火喽?”小可说:“肯定!”惠涓哼了一声向客房走去,小可赶忙跟去,生怕妈妈对沈画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她觉得沈画太可怜了。

她们进屋时沈画已不哭了,原姿势坐在原处,盯着眼睛下方的某一点发呆,听到惠涓进来,只在嗓子眼咕噜了声“小姨”,都没敢抬头看她。惠涓长叹一声,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实话。”

沈画哆嗦着抽泣了长长的一下,开始说了:“其实约我来面试的那家公司,根本不要求英语四级。”

小可闻此不由得看妈妈,惠涓不看她,只看沈画,等她说下去。沈画说:“来前我预感就不好。他们先是让你把照片放大成三寸,又让你注明你的身高三围,这时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想:谁都喜欢赏心悦目,同等条件下,谁都愿意要看着顺眼的,人家这么做没错。就按照他们的要求把资料发过去了。发去后他们马上通知我来北京面试。面试时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什么都不说!上来直接问:会不会喝酒?肯不肯陪客户跳舞唱歌?就差没问你,能不能陪客户上床了……”

小可听得眼都圆了,惠涓则沉着得多,边听边微微点头:嗯,这才合逻辑嘛。虽说与最初的怀疑不符,却听得出都是实话。

的确都是实话——离开西山别墅沈画打车去约她面试的公司,最后的希望在那里破灭——但不是全部的实话,最重要部分——姓孙的那一部分——她没说,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这时手机发出短信提示声,沈画拿起看,看完给小可看,同时说:“是他们。说很希望我去他们公司工作。”小可看完对沈画说:“必须不去!”沈画喃喃:“实话说吧,我现在都开始有点理解那种女孩儿了……”小可叫起来:“画姐!”沈画闻声抬起头来,于是,惠涓和小可看到了她的脸。那脸被泪水浸泡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又白又亮,眼睛肿成了两道缝,又红又亮。“小可,”她又那样哆嗦着抽泣了长长的一下,“知道我毕业一年来最大体会是什么吗?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个好机会不容易,得到了,要尽最大努力抓住。你说陈佳冷血,可你想过没有,她认为你扎了下手不算什么,是因为她很可能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惠涓万没想到沈画能说出这么有质量的话,忙看小可,小可的反应令她欣慰:若有所悟,深深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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