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简·爱.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就像一出戏中新的一场。读者啊,我这次拉起幕来的时候,你得想像你看到的是米尔考特乔治旅馆中的一个房间。那儿有的正是一般旅馆房间里的那种陈设:墙上有那种大花纹纸,有那种地毯,那种家具,壁炉架上有那种装饰品,有那种印画:其中有一张是乔治三世(1)的肖像,另一张是威尔士亲王的肖像,还有一张画的是沃尔夫之死。借着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一盏油灯,借着熊熊的炉火,你可以看见这一切。我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坐在炉火附近。我的皮手筒和伞放在桌子上。连续十六小时暴露在十月天气的寒冷中,我人都冻得麻木了,这会儿正在使自己暖和过来。我是早上四点钟离开洛顿的,而现在,米尔考特城里的钟正在打八点。

(1)乔治三世(1738—1820),英国国王,1760至1820年在位。

读者啊,我看上去给招待得舒适周到,可我心里却不很安定。我原想,马车在这儿停下时,会有个人来接我。我一边走下旅馆里的杂务工为了让我走起来方便才放在那里的木梯级,一边焦急地朝四下里望望,指望能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能看到有辆什么马车等着送我去桑菲尔德。可是看不到这种迹象。我向一个侍者打听是否有人问起过一位爱小姐,回答是没有。我没有办法,只好请他们带我到一间僻静的房间去。我就在这儿等着,各种各样的猜疑、恐惧弄得我心烦意乱。

感到自己孤零零地在世界上,从一切联系中游离开来,不能肯定是否能到得了目的地,而许多障碍又阻止自己回到已经离开的那个地方,这对于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来说,是个奇怪的感觉。冒险经历的魅力使这种感觉变得可爱;自尊心的火光使它变得温暖;可是接着一阵阵的恐惧使它受到骚扰;半小时过去,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恐惧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想起可以打铃。

“这儿附近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吗?”我问应铃声而来的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卖酒柜台去问问。”他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

“你姓爱吗,小姐?”

“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跳起来,拿了我的皮手筒和伞,匆匆走到旅馆的过道上。一个男人站在开着的门旁边;在点着灯的街上,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一辆单马马车。

“我想,这是你的行李吧?”这个男人一看见我,就指着放在过道上的我的箱子,有点突然地说。

“是的。”他把箱子提起来,放到马车上。这辆马车是一种普通的四轮马车。接着,我上了车,还没等他关门,就问他去桑菲尔德有多远。

“大约有六英里。”

“我们到那儿要多少时间?”

“一个半小时。”

他扣上了车门,爬到外面自己的车座上去,我们就出发了。车子缓缓地行驶着,我有充分的时间沉思。我很满意,我的这次旅行终于快结束了;我坐在这辆虽不精致却很舒适的马车里,往后靠在车座上,从从容容地想了很多。

“我看,”我想道,“从仆人和马车的朴素来判断,菲尔费克斯太太不是很讲究排场的人,这就更好;我只在时髦的人们中间生活过一个时期,跟他们在一起我真是受罪。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小姑娘以外,是否她一个人过活;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她多少有点和蔼可亲,我就肯定能跟她过得很好;我将尽我最大努力;遗憾的是,尽自己最大努力并不总是管用的。在劳渥德,的确,我下过那个决心,实行了那个决心,做到了讨人喜欢;可是,对里德太太呢,我记得我的最大努力总是遭到唾弃。我祈求上帝,千万别让菲尔费克斯太太成为第二个里德太太;不过,即使她是的话,我也并不是非待在她那儿不可:糟就糟吧,我可以再登广告。不知道现在我们赶了多少路了?”

我把窗子拉下来,朝外面望望。米尔考特被我们抛在后面了。从灯光的数目来判断,它似乎是个相当大的地方,比洛顿大多了。就我所能看到的,我们像是在公有地上,房屋疏疏落落地布满整个区。我觉得我们是在一个和洛顿不同的地区:人口更多,但不是那么风景如画,更加热闹,但没有那么多浪漫气息。

路很难走,夜雾蒙蒙;我的领路人让马儿一路上都慢慢地走,一个半小时给拉长到——我确实相信,拉长到两个小时;最后,他在车座上回过头来说:

“你现在离桑菲尔德不很远了。”

我又朝外面望望。我们经过一所教堂,我看见天空衬托着低矮宽阔的钟楼,它的钟正打着一刻,我还看见山坡上有灯光组成的窄窄一条天河,标志着一座村庄或者村落。大约过了十分钟,赶车的从车上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从门里进去,门在我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现在慢慢地走上车道,来到一所房子的长长的正面。有一扇挂着窗帘的凸肚窗里亮着烛光,其余的都是暗的。马车在前门停下,一个女仆来开门,我下了车,走进门去。

“小姐,请这边走,好吗?”那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周围有高门的四方形大厅。她带我走进一间屋子,那里生着火又点着蜡烛,亮得叫我开始时感到眼花缭乱,因为和我的眼睛在两小时中已经习惯了的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等到我的眼睛能看得见东西的时候,在我眼前呈现的却是一幅舒适喜人的图画。

一间舒服的小屋子;欢乐的炉火边有一张圆桌子;一张老式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再整洁也没有的小个子老妇人,她戴着寡妇帽,穿着黑绸长衣,围着雪白的薄纱围裙;正好跟我想象的菲尔费克斯太太一模一样,不过没那么庄严,看上去比较和气。她正忙于编结;一只大猫一本正经地坐在她脚边;总之,凡是能使家庭极其舒适的东西,一样都不缺。对于一个新的家庭教师来说,几乎再也想不出什么比这更令人放心的初次见面了:没有咄咄逼人的富丽堂皇,没有叫人手足无措的庄严肃穆;再说,我一进去,老妇人就站起身,好心地匆匆过来迎接我。

“你好吗,亲爱的?我怕你乘车乘得厌烦了吧。约翰赶车太慢;你一定冷了,到火跟前来。”

“我想,你是菲尔费克斯太太吧?”

“是的,你说对了。坐下吧。”

她引我到她自己的椅子跟前,接着就开始给我拿掉披巾,解开帽带。我请求她不要麻烦了。

“哦,不麻烦。你自己的手也许快冻得麻木了吧。莉亚,去准备一点热的尼格斯酒,切一两片夹肉面包。哪,贮藏室钥匙。”

她从她口袋里拿出典型的一大串管家婆钥匙,把它交给仆人。

“再往火这儿靠近一点,”她继续说。“你把行李带来了,是不是,亲爱的?”

“是的,太太。”

“我去照应他们把它送到你房里,”她说着就急急忙忙走出去。

“她待我就像待客人一般,”我想。“我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接待;我原来预料的只是冷淡和傲慢。现在这情况却不像我所听说过的家庭教师的待遇。不过,我可不能高兴得太早。”

她回来了,亲手把她的编结用具和一两本书从桌子上拿开,腾出地方来放莉亚这时候端来的盘子,接着又亲自把食物递给我。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怀,而且又是我的雇主和上司的关怀,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了;可是,看来她并不认为自己在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所以我也就认为我最好还是默默地接受她的款待。

“我能有幸今天晚上就见到菲尔费克斯小姐吗?”我吃了一点她递给我的东西以后,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耳朵有点儿聋,”这位善良的妇人一边说一边把耳朵凑近我的嘴。

我把问题更加清楚地重说一遍。

“菲尔费克斯小姐?哦,你是说瓦朗小姐吧!瓦朗是你未来的学生的姓。”

“真的!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儿啰?”

“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想接着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问问瓦朗小姐跟她是什么关系;可是我想,问得太多不礼貌,况且,我以后总会听到的。

“我真高兴,”她一边在我对面坐下,把猫抱到膝头上,一边接着说;“你来了,我真高兴;现在跟一个伴儿一起在这儿过活,将是很愉快的。的确,任何时候都是愉快的;因为桑菲尔德是个很好的古老宅子,也许这几年没怎么收拾,不过,它还是一个可敬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在冬天,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也会感到无聊。我说孤零零——莉亚的确是个好姑娘,约翰夫妇俩也都是很正派的;不过,你知道,他们只是仆人,不能用平等身份同他们说话,还得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因为怕失去自己的权威。我肯定去年冬天(要是你还记得的话,那可是个严寒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到二月,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没一个人上我们这儿来。我一夜又一夜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心情可真是忧郁;有时候,我让莉亚来念点儿书给我听听,可是我认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不喜欢这个活儿;她觉得这限制了自由。在春天和夏天,就好一点;充满阳光,白天又长,这就不同了。再后来,秋天一到,小阿德拉·瓦朗和她的保姆来了。一个孩子能叫房子一下子活跃起来。如今你来了,我很快·活。”

听着她谈话,我心里对这位可敬的妇人产生了好感;我把椅子拉得离她近一点儿,并且表示衷心希望:和我做伴能像她预料的那么愉快。

“不过,今晚我不让你久坐,”她说,“现在打十二点了,你赶了一整天路,敢情是累了。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那我就带你上你的卧房去。我已经让我隔壁的那间屋子拾掇好了给你用。那只是一间小房间,可是我想,和前面的那些大房间比起来,你会更喜欢这一间。那些房间里,家具肯定要好一点,但是太冷清、太寂寞,我自己就从来不睡在那些房间里。”

我感谢她为我作了周到的选择;而且我由于长途跋涉,真的感到累了,便表示我准备马上休息。她拿起蜡烛,我跟着她走出房间。她先去看看大厅的门是否锁上。她把钥匙从锁上拔下来,然后带我上楼。梯级和栏杆是橡木的;楼梯窗很高,镶有木格子;楼梯和通各个卧房的长过道,都像是教堂里的,而不像是住家房子里的。一种阴森森的、地下墓穴般的气氛笼罩着楼梯和过道,使人不愉快地联想起空旷和孤寂。最后我被带到我的卧房里,看到房间开间很小,而且陈设着普通的时式家具,我觉得很高兴。

菲尔费克斯太太好心地向我道了声晚安,我闩上门,从容地向四下里看看。那宽广的大厅、那又暗又阔的梯级、那又长又冷的过道所留下的凄凉印象,多少让我小房间里比较有生气的景象抹去了一部分。我想起了,在一天身体疲劳、心里焦急之后,现在终于在安全的避难所里了。我情不自禁地一心想感恩,就在床边跪了下来,向应受感谢的地方献上我的感谢;在我站起身来以前,没有忘记再祈求一下:在未来的路上给我帮助吧。在我还不配获得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似乎真诚地赐予我的仁慈,给我力量让我配得上这种仁慈吧。那一夜,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的孤寂的房间里没有恐惧。我又是疲乏,又是满意,很快就睡熟了。等我一觉睡醒,已经是大白天了。

太阳从鲜艳的蓝色印花窗帘缝隙间照进来,照亮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这跟劳渥德的光秃秃的木板和沾污的灰泥墙完全不同。这个房间看上去是个如此明亮的小地方,我一看见它就精神振奋起来。外表对于青年人是有强烈的影响的。我想,对于我来说,生活中一个比较美好的时期正在开始,一个有着荆棘和劳苦,同时也有鲜花和欢乐的时期。由于场景有了变动,由于有希望出现一个新天地,我的官能被唤醒,似乎完全都活跃起来。我不能确切地说明它们在期待什么,不过那总是一种愉快的东西:也许不只是在那一天或者那一个月,而是在一个不明确的未来时期。

我起身了,细心地穿着衣服;不得不穿得朴素——因为我没有一件衣服不是做得极其简单的——可是我却天生酷爱清洁。不修边幅,不管自己给人家留下什么印象,这些都不是我的习惯;相反,我一直希望:尽可能使自己显得好看些,在缺少美貌所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使自己讨人喜欢。我有时候惋惜自己没长得再漂亮一点;有时候希望有红喷喷的脸蛋,挺直的鼻子和樱桃般的小嘴;希望自己长得高,庄严,身材丰·满;我觉得自己长得那么矮小,那么苍白,五官长得那么不端正、那么特征显著,真是一种不幸。为什么我会有这些渴望、这些惋惜呢?那是很难说的;当时我就没法对自己说清楚;不过,我是有个理由,而且是个合乎逻辑的、自然的理由。不管怎样,我还是把头发梳得很平服,穿上黑上衣——这看来虽然像贵格会教徒(2),但至少有非常合身的好处——把干净的白色领饰整整好,我想我总可以够体面地去见菲尔费克斯太太,我的新学生至少总不会厌恶地躲开我吧。我把这卧房的窗户打开,注意让梳妆台上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就鼓起勇气去了。

(2)贵格会教徒,基督教的一个教派贵格会(又称公谊会,教友派)的教徒。

我穿过铺着地席的长过道,走下滑溜溜的橡木梯级,来到大厅,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看看墙上的几幅画(我记得有一幅画的是一个穿胸甲的严峻的男子,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位敷发粉、挂珍珠项链的贵妇人),看看天花板上挂下来的一盏青铜灯,再看看一只大钟。钟壳是用雕着古怪花纹的橡木跟因为年久和摩擦而发黑的乌木做成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雄伟和庄严;可是当时,我对富丽堂皇也太不习惯了。大厅的门有一半镶着玻璃,正打开着,我跨过门槛。那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天气很好,朝阳宁静地照耀着已经发黄的树丛和还有一片绿色的田地。我走到草坪上,抬起头来,观察一下这个宅子的正面。它有三层高,体积虽然可观,但还算不上宏大;是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顶上的一圈雉堞墙给它增添了画意。宅子的灰色正面明显地突出在白嘴鸦巢的背景上。白嘴鸦巢里的哇哇叫的居民这会儿正在飞翔。它们飞过草坪和庭园,要去停落在一个大牧场上。一道坍塌的篱笆把牧场和这边隔开。那边有一排高大的老荆棘,粗壮多节,大得像橡树,一下子就说明了这宅子命名的由来(3)。再过去是小山,山不像劳渥德周围的那么高,那么巉峻嶙峋,也不那么像把人世隔开的屏障;不过,这些小山也已经够幽静、够寂寞的了,它们似乎用一种隐遁气氛把桑菲尔德包围起来,在离米尔考特这个热闹地区那么近的地方竟会有这种隐遁气氛存在,却是我没有料到的。一个小村落零零落落地散开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房顶和树夹杂在一起。区教堂就在桑菲尔德附近,钟楼的旧顶俯视着房子和大门之间的一个土墩。

(3)桑菲尔德原文Thornfield,意思是“荆棘地”。

我还在享受着这恬静的景色和舒适的新鲜空气,还在高兴地听着白嘴鸦的哇哇声,还在观察这所宅子的宏大的灰色正面,想着让一个像菲尔费克斯那样矮小的妇人孤零零地居住,这地方是多么大啊!这位妇人却在门口出现了。

“怎么!已经出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早起的人。”我走到她跟前,她和蔼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握手。

“你觉得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说,我非常喜欢。

“是啊,”她说,“它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我担心它会变得乱七八糟,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到要来这儿久住;或者,至少要常来。大房子和好庭园都需要业主在场。”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道。“他是谁?”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听人说起过他;可是这位老妇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每一个人都只要凭直觉就知道。

“我还以为,”我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你的呢。”

“是我的?天啊,孩子;多奇怪的想法啊!是我的?我不过是管家——管理人。的确,就他母亲方面来说,我跟罗切斯特家是远亲;或者,至少我丈夫跟他是远亲。我丈夫在世时是牧师,是那边山上的小村庄干草村的牧师,靠近大门的那所教堂就是他的。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菲尔费克斯,她的父亲和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可我从不指望这种亲戚关系——事实上,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完全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的管家。我的主人总是客客气气的,我也就不再指望什么了。”

“那个小姑娘——我的学生呢?”

“她是受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我相信,他是打算在某某郡把她扶养成人。她就上这儿来了,同来的还有她的‘bonne’(4),她是这样称呼她的保姆的。”当时谜就这样解开了:这个和蔼好心的矮小的寡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妇人,而像我一样是个受雇用者。我并没有因此就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她;相反,我比以前更高兴。她和我之间的平等地位是真实的,而不只是她那方面纡尊降贵的结果;这样就更好——我的地位更加自由了。

(4)法语,保姆。

我正沉思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由她的保姆跟随着,沿着草坪奔过来。我看看我的学生,她一开始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完全是个小孩,七八岁光景,身材纤细,脸色苍白,五官小巧,过长的头发卷成发卷垂到腰际。

“早安,阿德拉小姐,”菲尔费克斯太太说。“过来跟这位小姐说话,她是来教你书的,要使你有一天成为聪明的女人。”她走近来。

“C’ est là ma gouvernante?”(5)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保姆回答道:

(5)法语,这是我的家庭教师?

“Mais oui,certainement.”(6)

(6)法语,是的,当然。

“她们是外国人吗?”听到法国话,我感到吃惊,便问道。

“保姆是外国人,阿德拉生在大陆上,离开那儿还不到六个月。刚来的时候不会讲英语;现在总算能凑合着讲一点儿了。我听不懂她的话,她把英语和法语混在一起;也许你完全听得懂她的意思。”

幸亏我有个有利条件,我是跟一个法国女士学的法语;而且总是注意尽可能多和马丹比埃洛交谈,此外,在过去的七年中,每天都背诵一点法语——特别在我的腔调上下功夫,尽可能接近地模仿我教师的语音——对于法语,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脱口而出而且说得正确,在阿德拉小姐面前就不大可能不知所措。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就走过来和我握手。我把她带进去吃早饭,用她自己的语言向她说了几句话。开始时她回答得简短,可是,我们在桌边坐下,她用她那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细细地看了我十分钟以后,突然开始流利地闲谈起来。

“啊!”她用法语叫道,“你用我的语言说话,说得和罗切斯特先生一样好。我可以像跟他说话一样地跟你说话,索菲也可以这样了。她一定高兴,这儿谁也听不懂她的话,菲尔费克斯太太只会说英语。索菲是我的保姆,她跟我一块儿乘一条大船从海上过来。船上有冒烟的烟囱——冒的烟真多啊!——我病了,索菲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躺在叫做头等舱的漂亮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上,索菲和我在另外一个地方有小床。我差点儿从我的床上摔下来,它像一个架子。呃——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嗳儿?咳!我不会说。我们的船在早上停的,天还没大亮呢,停在一座大城市那儿。那座城市真大,房子漆黑漆黑的,到处都是煤烟,根本不像我离开的那座漂亮干净的城。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跳板上岸,索菲跟在后面,我们一块儿乘上马车。马车把我们送到一所叫做旅馆的美丽的大房子跟前,那所房子比这所还要大,还要好。我们在那儿待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和索菲每天都在一个叫做公园的地方散步;那是一个大的绿的地方,有很多树,除了我,还有许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面有很多美丽的鸟儿,我用面包屑喂鸟。”

“她说得那么快,你听得懂吗?”菲尔费克斯太太问道。

我完全听得懂,因为我已经听惯了马丹比埃洛流利的话。

“我希望,”这位善良的妇人继续说,“你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们。”

“阿黛勒(7),”我问道,“你在你说的那座漂亮干净的城里,跟谁住在一块儿?”

(7)阿德拉的法文名。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在一块儿;可是她到圣母玛利亚那儿去了。妈妈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有很多很多先生和女士们来看妈妈,我常常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膝头上,给他们唱歌:我喜欢这样。现在要我唱给你们听吗?”

她已经吃完了早饭,所以我允许她显一下身手。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跟前,坐在我膝头上;然后,把小手端庄地合在胸前,把鬈发甩到后面,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就开始唱歌剧里的一支歌。那是一个弃妇唱的歌,她在哀号情人的不忠以后,求助于自己的骄傲;要她的仆从用她最晶莹的宝石、最华丽的衣服把她打扮起来,决定那天晚上在舞会上和那个虚伪的人见面,用她举止的欢快向他证明:他的遗弃对她的影响是多么微不足道。

对一个儿童歌手来说,这个题材似乎选得奇怪;不过我想,他们要她表演,目的就在于听听口齿不清的童声唱出来的爱情和嫉妒的曲调;而这种目的却是低级趣味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阿黛勒把这支短歌唱得够优美动听的,而且带着她那种年龄的天真无邪。唱完以后,她从我膝头上跳下来,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朗诵一点诗。”

她摆好姿势就开始,说:“拉封丹(8)的寓言《老鼠同盟》。”接着她就背诵这篇小东西,注意抑扬顿挫,声调婉转,动作合适,这在她那个年龄确实是不常见的,证明她受过细心的训练。

(8)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这篇东西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

“是的;她常常这样说:‘Qu’ avez-vous donc?lui dit un de ces rats;parlez!’(9)她叫我举起手来——为了——提醒我在朗诵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要提高嗓音。现在要我给你跳舞吗?”

(9)法语,什么事?这些老鼠中的一只对他说;讲吧!

“不要,够了。可是,你妈妈像你所说的到圣母玛利亚那儿去了以后,你跟谁住在一块儿?”

“跟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丈夫住在一块儿。她照料我,可是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我认为她穷,因为她的房子没有我妈妈的那么好。我在那儿没待多久。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块儿到英国来住,我说愿意;因为我在认识弗雷德里克太太以前,就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他一向对我很好,给我漂亮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看,他没有遵守诺言,他把我带到英国来,现在他自己却又回去了,我再也没看见他。”

吃完早饭,阿黛勒和我到图书室去;看来似乎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吩咐过,要把它作为教室。大部分书籍都被锁在玻璃橱里了,只有一个书橱开着,里面放着初等教育中所需要的一切,还有几卷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和几部传奇等等。我想他认为家庭教师私人阅读所需要的,只是这一些书。的确,从目前来说,这些书使我非常满足。和我在劳渥德所能搜索到的少数几本乱七八糟的书相比,它们似乎让我获得了娱乐和知识的大丰收。在这间房间里,还有一架小巧的钢琴,是全新的,音质极好,还有一个画架和一对地球仪。

我发觉我的学生是够驯服的,不过不大肯用功,对任何一种定期的活动,她都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把她限制得很严是不聪明的;所以,我讲了许多,让她学到一点东西以后,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就让她回到她的保姆那儿去。然后我自己计划一下,要利用吃午饭前的时间画几张小小的速写给她用。

我上楼去拿画夹和画笔,菲尔费克斯太太叫我,说:“我想,你早上的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吧。”她在一个折门开着的房间里,我在她跟我说话的时候走进去。那是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有紫色的椅子和帷幔,一条土耳其地毯,镶着胡桃木嵌板的墙,一扇装着很多彩色玻璃的大窗子,还有一个由高贵凹凸花边装饰着的高高的天花板。餐具柜上有几只精致的紫色晶石花瓶,菲尔费克斯太太正在给花瓶掸灰。

“多美的房间啊!”我向四周看看,叫了起来;因为以前我连比它差一半的华丽房间都还从来没见过。

“是啊;这是饭厅。我刚把窗户打开,让它稍微透透空气,见见太阳;难得有人住的房间里,样样东西都是那么潮湿:那边的休憩室简直就像地窖一样。”

她指着一个和窗子同样式样的大拱门,门上也和窗上一样,挂着用泰尔红紫(10)染的帘子,帘子由绳环系住。我跨过两个宽阔的梯级走到拱门跟前,朝里边望望,我想我真是瞥见了仙境,门里面的景物,在我初见世面的眼睛看来是那么的辉煌。然而,这不过是一间十分漂亮的休憩室而已,休憩室里面还有一间小客厅,两间屋子都铺着白地毯,地毯上似乎放着一个个色泽鲜明的花环;两间屋子的天花板都有白色葡萄和葡萄叶蔓的雪白凹凸花边,下面放着紫红的卧榻和软凳,形成强烈的对比;而放在巴黎式样的白色壁炉架上的摆设,是晶莹透亮的红宝石般的波希米亚玻璃制成的;窗子与窗子间有一面面大镜子,再现出房间各处雪火相映的景象。

(10)一种从海螺中浸出的红紫色染料。

“你把这些屋子收拾得多么整洁啊,菲尔费克斯太太!”我说,“没有灰尘,没有帆布罩子;要不是感到这儿空气冷的话,别人真会以为这里每天都有人住着呢。”

“咳,爱小姐,罗切斯特先生虽然不大上这儿来,但是来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出人意料。我看得出来,他看到样样东西都包起来,等他来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整理,他就会恼火。我想最好把房间收拾得随时可以让他来住。”

“罗切斯特先生是一个苛求的、爱挑剔的人么?”

“不完全是这样;可是他有绅士的爱好和习惯,他希望把一切都安排得符合他的爱好和习惯。”

“你喜欢他吗?一般人都喜欢他吗?”

“啊,喜欢的;这家人家在这儿是一向受到敬重的。这儿周围一带,只要你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差不多全部田地都是从古以来就属于他们家的。”

“哦,可是,撇开他的田地不谈,你喜欢他吗?人家喜欢他这个人吗?”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佃户都认为他是个正直宽大的地主;不过他不大跟他们在一块儿生活。”

“可是,他没有怪脾气吗?总之,他的性格怎么样?”

“啊!我想,他的性格是无可指摘的。也许他是有点儿怪。我想,他到过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他也许很聪明,不过我从来没有跟他谈过许多话。”

“他哪方面怪?”

“我不知道——这不容易描述——不是很显著的,不过,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觉得出来:你总是闹不清他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认真,究竟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总之,你不能彻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能。不过,这没关系,他是个很好的主人。”

我从菲尔费克斯太太那儿听到的关于她和我的主人的介绍就只是这一点儿。有些人似乎完全不会概括人的性格,也不会观察或描述人或事物的特点。这位善良的太太就属于这个类型。我的问题使她迷惑,但是并没引她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在她眼中,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绅士,是个地主——如此而已;她不再进一步询问和追究了。我想对他有一个更加明确的概念,显然使她感到吃惊。

我们走出饭厅,她提议带我去看看这所房子的其他部分。我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赞赏;因为一切都布置得很好,而且很漂亮。我认为前面的几个大房间特别堂皇,三楼有几个房间虽然又暗又低,但是有点古色古香,十分有趣。一度放在楼下房间里的家具常常被搬到这儿来,因为流行式样改变了。从窄窄的窗子里透进来的一点儿光线,照亮了有百年历史的床架;照亮了橡木和胡桃木的柜子,上面雕着棕榈树枝和天使头像那样的古怪图案,看起来就像希伯来约柜(11)的模型;照亮了一排排古老的高背窄椅;照亮了更加古老的矮凳,凳垫上还有一半被磨去的绣花的痕迹,绣花的手指变成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所有这些遗物叫桑菲尔德府看来像个往事之家、回忆之所。白天,我喜爱这些隐秘场所的寂静、昏暗和古怪,可是夜里,我可绝不想在这种粗重的大床上睡觉。有的床还有橡木门,睡在上面就像给关在里边似的;还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绣花帐子。帐子上密密麻麻地绣满了花,其中有奇怪的花朵,更奇怪的鸟儿,最最奇怪的人,——所有这一切,在惨淡的月光下,看起来的确是奇怪的。

(11)约柜,《圣经》中记载,犹太人保存两块十诫碑的柜子。

“仆人们睡在这些屋子里吗?”我问。

“不;他们住在后面的一排小屋子里;谁也没在这儿睡过。差不多可以说:如果桑菲尔德府有鬼的话,那这儿就是闹鬼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那末,你们这儿没有鬼啰?”

“我没听说过,”菲尔费克斯太太微笑着回答。

“也没有任何关于鬼的传说吗?没有传奇或者鬼故事吗?”

“我肯定没有。不过,听说罗切斯特家当时是个比较强暴的而不是比较安静的家族。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现在才平静地在他们的坟墓里安息。”

“是啊——在生活中突然发作的狂热之后,他们安息了,”我喃喃自语。“你上哪儿去,菲尔费克斯太太?”因为她正在走开。

“到铅板房顶上去;你愿意来,从那儿眺望一下风景吗?”我跟着她走上一道窄窄的楼梯到了顶楼,再从那儿爬上一部梯子,穿过一扇活门,来到房顶上。现在我和一群乌鸦在同一个平面上,我可以看看鸦巢了。我把上半身探出雉堞,远远地望着下面,俯瞰着像地图般铺展开去的地面:明亮的丝绒似的草坪紧紧地围绕着灰色的房基;牧场像个公园那样宽广,有古老的树木点缀着;树林子已经枯萎,变成焦茶色,被一条显然是杂草丛生的小径一分为二,小径上覆满青苔,比长着叶子的树还要绿;大门口的教堂、大路、静静的群山,全都在秋日的阳光下休息;有着白得像珍珠般的大理石花纹的碧蓝晴空把地平线勾勒了出来。这景色没有一点奇特之处,但是一切都叫人喜欢。当我离开这儿,重新穿过活门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走下梯子的路。我刚才一直仰望着蓝色的天穹,一直高兴地俯视着宅子周围沐浴着阳光的树丛、牧场和青山。和这些景色相比,顶楼看上去黑得就像地窖一般。

菲尔费克斯太太在后面停留了一会儿,去闩上活门;我摸索着找到了顶楼的出口,开始走下顶楼的窄楼梯。我在楼梯脚下的长过道里徘徊着。这个过道把三楼前后两排房间分隔开来,它又窄又低又暗,只在远远的一头有一扇小窗,两边的两排小黑门全都关着,看上去就像是蓝胡子(12)城堡里的走廊一样。

(12)蓝胡子,法国民间故事中一个残酷的丈夫,曾连续杀死六个妻子,她们的尸骨被第七个妻子无意中在密室中发现。

我轻轻地向前走着,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寂静的一个地方,竟然会听到刺耳的笑声。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楚、呆板,而且悲伤。我停下脚步。笑声也停了,但是只停了一会儿。它又开始了,而且比以前更响;因为最初虽然清楚,却还很低。它变成了很响的一阵,似乎要在每个孤寂的房间里激起回声;不过,它只是从一个房间里传出来,而且我还指得出是从哪个房间里来的。

“菲尔费克斯太太!”我叫道,因为我这时候听见她从大楼梯上下来。“你听见那大笑声吗?是谁啊?”

“很可能是哪个用人,”她回答说,“也许是格莱思·普尔。”

“你听见了吗?”我又问。w·w·w.l·u·o·x·i·a.c·o·m 落·霞

“听见了,清清楚楚。我常常听见她。她在这里的一间屋子里做针线活儿。有时候,莉亚和她在一块儿。她们在一块儿常常很吵闹。”

笑声以它低沉的、音节清晰的调子重复着,最后以古怪的嘟哝结束。

“格莱思!”菲尔费克斯太太叫道。

我实在不指望会有什么格莱思来回答;因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悲惨、最不可思议的笑声。当时正是中午,这古怪的笑声并没有鬼魂出现的气氛伴随着,情景和季节也不大会引起恐惧,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真会迷信地害怕起来。不过,事实向我证明:即使我只是感到惊奇,我也已经是个傻瓜了。

离我最近的那扇门打了开来,一个用人走出来。她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长得结结实实、四四方方,有一头红发,还有一张冷酷而普通的脸。几乎再也想不出什么幽灵比她更不带传奇性、更不像鬼了。

“太闹了,格莱思,”菲尔费克斯太太说。“记住吩咐!”格莱思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走进去了。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儿、帮莉亚做女仆的活儿的,”寡妇继续说;“在有些地方并不是无可指摘的,但是她干得挺好。顺便问一声,你今天早上教你的新学生教得怎么样?”

谈话就这样转到阿黛勒身上,一直继续到我们到了下面明亮和欢乐的地方。阿黛勒一边在大厅里奔过来迎接我们,一边叫道:

“Mesdames,vous êtes servies!”(13)接着又说,“J’ ai bien faim,moi!”(14)

(13)法语,女士们,午饭已经摆好了!

(14)法语,我呀,我饿坏了!

我们发现午餐已经准备好,正在菲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里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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