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二 --简·爱.

“里德太太好吗?”我马上问,镇静地看着乔奇安娜;她认为应当对这直截了当的称呼表示愤怒,仿佛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放肆。

“里德太太?啊!你是说妈妈;她身体很不好;我看你今晚未必能去见她。”

“要是,”我说,“你只是上楼去告诉她一声,说我来了,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乔奇安娜差点儿惊跳起来,她把那双蓝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别希望看见我,”我补充说,“除非绝对必要,我不愿再推迟去听听她的愿望。”

“妈妈不喜欢人家在晚上去打扰她,”伊丽莎说。我马上站起身来,不用别人请就自己默默地脱掉帽子和手套,说要走出去找白茜——也许她在厨房里——请她问问清楚,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愿意接待我。我去了,找到了白茜,打发她去给我问问,我着手进一步采取措施。在这以前,我一直习惯于在傲慢面前退缩;要是换了一年以前,受到今天这样的接待,我会下决心第二天早上就离开盖兹海德;而现在,我却一下子就看出了,那将是个愚蠢的计划。我已经路远迢迢地赶了一百英里路来看舅妈,我就得在她这儿留下来,直到她好转——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儿的傲慢和蠢举,我得撇在一边不去管它;我自己拿主意。所以就找了管家,请她带我到一间屋子去,告诉她说我可能在这儿做客,住一两个星期,让她把我的箱子搬进屋子,我自己跟着去。在楼梯平台上,我遇到了白茜。

“太太醒着,”她说;“我告诉她说你来了;来,让我们看看她是不是认识你。”

我用不着别人带我进那间熟悉的房间,从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儿去受罚或者挨骂。我匆匆地走在白茜前面,轻轻地打开门;桌子上放着一盏有灯罩的灯,因为现在天渐渐黑了。那儿还像以前一样,放着那张四根柱子的大床,上面挂着琥珀色帐子;还有梳妆台,扶手椅,脚凳。我曾经上百次在这张脚凳上罚跪,请求宽恕我未曾犯过的过错。我朝附近某个角落望望,有点想看到我一度害怕过的鞭子的细细的轮廓;过去它常躲在那儿,等着要像小鬼般地跳出来抽打我发抖的手掌或畏缩的脖子。我走近大床,拉开帐子,朝堆得高高的枕头弯下身去。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脸,我急切地寻找那熟悉的形象。时间平息了复仇的渴望,压下了愤怒和厌恶的冲动,这是件快乐的事。我在痛苦和憎恨中离开这个女人,现在我回来时的心情,却只是同情她的极大病痛,强烈渴望忘却和原谅一切伤害——强烈渴望和好,并在亲善中握手。

那张熟悉的脸就在那儿,像以前一样严酷无情——还有那任何东西都不能软化的特别的眼睛,以及微微抬起的专横暴虐的眉毛。那张脸曾经多少次向我投来恐吓和仇恨!如今我看着它那严厉的轮廓,童年时代的恐怖和悲伤的回忆是怎样地涌上了心头啊!然而,我还是弯下身子吻了她,她看着我。

“是简·爱吗?”她问。

“是的,里德舅妈,你好吗,亲爱的舅妈?”

我曾经起誓再也不叫她舅妈,我认为现在忘记和违反这个誓言并不是罪过。我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她那只放在被单外面的手。如果她慈爱地握住我的手,那时我会体验到一种真正的愉快。但是不易感动的本性不是那么一下子就能变得柔和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立即能消除的。里德太太把手移开,把脸从我这儿转过去,她说夜晚是暖和的。她又一次这样冷冰冰地对待我,我马上觉察到她对我的看法——她对我的感情——并没有改变,而且是不可能改变的。她那石头般冷酷的眼睛,温柔不能使它感动,眼泪不能使它溶解。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出她决心到最后一刻都还认定我是坏的;因为如果承认我是好的,那么给她带来的将不是宽厚的快乐,而只是一种屈辱的感觉。

我感到痛苦,接着又感到愤怒,最后我下决心要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格和意愿如何,我要控制她。像在童年时代一样,我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我命令它们回到源头。我拿了把椅子放在床头边坐下,身子俯在枕头上。

“你叫我来,”我说,“我来了,而且我想住下,看看你的病情的发展。”

“哦,当然啰!你看到我的女儿了?”

“看到了。”

“好吧,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住下,一直到我能够把心里几件事跟你好好谈一谈,今天晚上太晚了,而且我也很难想起来。不过我是有点事要说——让我想想看——”

她那游移的眼神和变了的语调说明了原来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她不安地辗转着,拉过被单把身子裹起来,我的胳臂肘正好搁在她的一个被角上,把它压住了,她马上恼怒起来。

“坐直!”她说,“不要紧紧地抓住被子来烦扰我——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这个孩子给我添的麻烦,多得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累赘留在我手里——她那性格真是莫名其妙,她常常突然发脾气,还老是鬼鬼祟祟地察看别人的行动,她每天每刻就用这一切来给我惹出许多烦恼!我肯定地说,有一次她像疯子或者像个魔鬼似地对我说话——没有一个孩子曾经像她那样说话和看人。把她撵出这所房子,我很高兴。他们在劳渥德对她怎么样?那儿发生了伤寒,许多学生死了。然而,她却没有死;但是我说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

“一个奇怪的愿望,里德太太;你干吗那么恨她呢?”

“我一直不喜欢她的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惟一的妹妹,也是他很喜欢的人。她降低身份结了婚,家里不承认她,他反对家里的这个做法;她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哭得像个傻子似的。他硬要派人去把她的婴孩领回来,虽然我劝他宁可出钱在外面找奶妈抚养。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恨她——一个病恹恹的、哭哭啼啼的、瘦小的东西!整夜在摇篮里呜咽,不像任何别的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号叫,而是呜呜咽咽、哼哼唧唧。里德可怜她,常常看护她,留意她,就跟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说实在的,他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还从没这么留意过。他试着要我的孩子们对这个小要饭的友好;亲爱的孩子们都受不住,他们表示不喜欢她,他就跟他们发火。他在最后一次生病期间,还不断地叫人把她抱到床边;临终前一小时,还强迫我发誓继续抚养这个东西。我倒宁可收养一个从济贫院抱来的小叫花子,但是他软弱,天生的软弱。我很高兴,约翰一点都不像他父亲;约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是个十足的吉布森家的人。哦,但愿他别再用要钱的信来折磨我!我再也没钱给他了,我们变穷了。我得把一半用人打发走,把一部分房子空关起来或者租出去。我绝不甘心这么做——可是我们怎么生活下去呢?我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拿去付抵押利息了。约翰没命地赌博,而且老是输钱——可怜的孩子!他被骗子包围了,约翰变坏了,堕落了,——他的脸色实在可怕——我看到他的时候我都为他害臊。”

她越说越激动。“我想我现在最好还是离开她,”我对站在床另一边的白茜说。

“也许你还是离开好,小姐;但是到了晚上她经常这样说话——早晨她比较安静。”

我站起来。“站住!”里德太太叫道,“我还有件事要说。他威胁我——他老是用他的死,或者我的死来威胁我;有时候我梦见在为他大殓,他的喉部有一个很大的伤口,或者脸又肿又黑。我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关口,我有很多麻烦。怎么办呢?怎么去弄钱呢?”

这时白茜竭力说服她服一剂镇静药;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不久,里德太太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进入昏睡状态。于是我离开了她。

十多天过去了,我没有再跟她谈过话。她不断地昏迷或是昏睡。凡是可能使她痛苦地激动起来的事,医生都禁止做。这期间,我尽量同乔奇安娜和伊丽莎和睦相处。一开始,她们的确十分冷淡。伊丽莎会坐上半天,缝纫、读书或者写字,几乎不对我或者她妹妹说一句话。乔奇安娜会一连几小时喋喋不休地对她的金丝雀说一些无聊的话,一点也不注意我。但是我下决心不显得不知干什么或者不知怎么消遣,我带着画图用具,它们既让我有事可干,又让我有了消遣。

我常常拿出一盒画笔,几张纸,离开她们,在窗子附近坐下,忙着画一些幻想的小画,表现出变幻不定的想像的万花筒中瞬间显现的景象,比如:两块岩石中海的一瞥;初升的月亮,和横在圆月上的一条船;一簇芦苇和菖蒲,一个水仙女的头,戴着荷花从里面升起;一个精灵在一圈山楂花下坐在篱雀窝里。

一天早上,我着手画一张脸;哪一种脸呢?我既不关心,也不知道。我拿了一支软铅黑铅笔,把笔尖弄得很粗,开始画了。不一会儿我就在纸上画出一个宽阔突出的额头;脸下半部画得方方的,这轮廓使我高兴;我的手指忙着在里面加上五官。在那个额头下,得画上特别显著的平平的眉毛;接下来,自然是长得很好的鼻子,鼻梁挺直,鼻孔大大的;然后是显得灵活的嘴,长得并不小;再后来是一个坚毅的下巴,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凹痕;当然还需要画上黑的颊须,还有乌黑的头发,浓密地长在两鬓,在额头上鬈曲成波浪形。现在画眼睛了;我把它们留到最后,因为它们最需要画得仔细。我把它们画得大大的,形状很好;睫毛画得又长又浓;眼黑又亮又大。“好!可是不完全像,”我看看效果,想道;“还要更有力、更精神点,”我把阴影加深,好让光闪得更亮——恰到好处地润饰了一两笔就成功了。哪,朋友的脸就在我眼前;两个小姐转过身去不理睬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看它;我对着这栩栩如生的肖像微笑;我看得出了神,感到心满意足。

“那是你认识的人的肖像吗?”伊丽莎问,我没有注意她已经朝我走了过来。我回答说那只是一个想像的头像,赶紧把它放到其他纸下面。当然,我是撒谎;事实上,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一张十分逼真的肖像。可是除了我以外,对她来说,或者对其他任何人来说,它又有什么意义呢?乔奇安娜也走上前来看看。其他的画她很喜欢,可是她把那一张称作“一个丑人”。她们似乎都对我的技巧感到惊讶。我提出要给她们画像;她们轮流坐下来让我画一个铅笔轮廓。接着,乔奇安娜把她的画集拿出来。我答应画一张水彩画让她放在里面;这一下子就使她脾气好起来。她提议到庭园里去散散步。我们出去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兴致勃勃地谈起知心话来了;承蒙她给我描述了两个季节以前她在伦敦度过的光辉灿烂的冬季,描述了她在那儿引起的爱慕和受到的注意;我甚至还听到她暗示,她赢得了有爵位的人的欢心。在下午和晚上,这些暗示逐渐扩大:报道了各种各样温柔的谈话,重演了动情的场面;总之,那一天,她为了我即兴创作了一部时髦生活的小说。这些谈话,每天重新谈一遍,老是那同一个主题——她自己,她的恋爱和悲哀。很奇怪,她一次也没提到她母亲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现在家庭前途的悲惨。她的心灵似乎整个被对往日欢乐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放荡生活的渴望占据了。每天她在母亲病房里只待五分钟光景,不再多了。

伊丽莎还是很少说话;显然她没时间说。她看上去很忙,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忙的人;然而却又很难说出她干了些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看出她勤奋的任何效果。她有个闹钟把她一大早就叫起来。我不知道她早餐前忙什么;可是吃完早餐,她把时间均匀地分成几部分;每一小时都有特定的工作。她一天三次读一本小书,我看了一下,是《祈祷书》。我有一次问她那本书强大的吸引力是什么,她说是“礼拜规程”。她一天花三小时用金线缝一块方形紫红布的边。那块布大得可以作地毯。我问她这东西的用途,她告诉我说,是用来铺在盖兹海德附近新建教堂的祭坛上的。她花两小时写日记,两小时一个人在菜园里干活,一小时整理账目。她似乎不需要同伴,不需要谈话。我相信她是自得其乐的;这种例行工作对她来说已经够了;要是发生任何事情,迫使她打乱那时钟般准确的规律,那可是最叫她烦恼的了。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时爱谈话,她告诉我,约翰的行为和家庭面临的破产,对她来说是极度痛苦的源泉;但是她说,她现在已经安下心来,并且作了决定。她已经留心保住了她自己的财产;等到她母亲去世,——她平静地说,她母亲完全不可能复原或长久拖下去,——她就要执行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找一个幽静的住处,让严守时刻的习惯永远不受干扰,还要在她自己和浮华世界之间放一些安全的屏障。我问,乔奇安娜是否将同她作伴。

她答道:当然不。乔奇安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她们向来没有。她无论如何不愿和她在一起,使自己受累。乔奇安娜应该走她自己的路;而她,伊丽莎,则走她自己的路。

乔奇安娜在不向我吐露心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抱怨家里太沉闷,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妈来请帖请她进城去。“要是能躲开一两个月,”她说,“等一切都过去了,那就要好得多。”我没问她“一切都过去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她指的是意料中的她母亲的死和接下来的悲惨的葬礼。伊丽莎通常不去注意她妹妹的懒散和抱怨,就像面前没有这么一个老是嘀嘀咕咕、懒洋洋地躺着的人。然而,有一天她收好账簿,摊开刺绣,突然责备起她来了。

“乔奇安娜,我肯定说,从来没有一个比你更愚蠢、更荒唐的动物被允许成为大地的寄生虫了。你没有权利被生出来;因为你浪费生命。你不像一个有理智的人应该的那样,为自己生活,在自身中生活,靠自己生活,却只想把你的微弱拴在别人的力量上;要是没有人愿意拿这样一个肥胖、懦弱、虚荣、无用的东西来使自己受累,你就嚷嚷,说你受到了亏待、忽视,说你不幸。而且,生活对你来说,必须是个不断变化、不断兴奋的场景,要不然世界就是个土牢;你必须受到爱慕,必须受到追求,必须受到奉承——你必须有音乐、跳舞、社交——否则你就憔悴,你就颓丧。难道你就没有头脑去想出一个方法来,使你不靠任何人的努力、意志,而只靠自己的么?你拿一天,把它分成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分配有工作做;不要让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闲着没事干,所有的时间都要包括在内;要有条有理地、严格按照规律地依着次序去做每一件事。这样,在你几乎还没发觉一天已经开始的时候,这一天就过完了;你就不用为了帮你打发一个空闲时间而感谢任何人;也不必去求谁作伴、谈话、同情、忍耐;总之,你就会像一个独立的人应该的那样生活。接受这个劝告,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劝告;然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就不需要我或者任何别人了。不接受劝告——继续像以前那样渴望、哀叹、懒散——那就忍受你的极端愚蠢的后果吧,不管它是如何糟,如何无法忍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听好,虽然我不会重复我现在将要说的话,我可是肯定要按自己的话去做的。妈妈去世以后,我就同你一刀两断;从她的棺材抬到盖兹海德教堂下的墓穴的那天起,你就和我分手,像从不相识一样。你不必认为,因为我们碰巧是同一对父母所生,我就将容忍你用甚至最微弱的要求来束缚我;我可以告诉你——哪怕除了我们以外,整个人类都消灭了,只剩我们两人单独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而我自己去新世界。”

她闭上了嘴。

“你大可不必自找麻烦作这么个长篇演讲,”乔奇安娜回答说。“人人都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没良心的家伙。我知道,你对我有刻骨仇恨,我以前就有过一个例子,关于埃德温·维尔勋爵,你对我施了一条奸计,你不能容忍我地位比你高,有贵族头衔,在你不去露面的圈子里受到接待,所以你就扮演了奸细和告密者的角色,永远毁掉了我的前途。”乔奇安娜掏出手绢,擤了一小时鼻子;伊丽莎冷冷地、无动于衷地坐着,勤奋地干着活儿。

有些人不重视真挚宽厚的感情;可是这儿的两个性格就因为缺少这种感情,一个是刻薄得叫人无法忍受,另一个是乏味得叫人瞧不起。没有判断的感情的确是淡而无味的一口饮料;可是未经感情调和的判断却是太苦太粗的一口食物,让人无法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奇安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看得睡着了;伊丽莎上新教堂去做圣徒节礼拜——因为在宗教方面,她是严格履行仪式的;凡是她认为是虔敬义务的事,任何天气都不能阻止她按时去做;不管天好天坏,她每个星期日去教堂三次,平时一有祈祷仪式她就去。

我想我还是上楼去看看那个垂死的女人怎么样了,她躺在那儿几乎没人理睬;仆人们只是时而去照料她一下;请来的护士没人管,能什么时候溜出房间就什么时候溜出去。白茜虽然忠心耿耿,可是她也有自己的一家人要照料,只能偶尔到宅子里来。果不出所料,我发现病室里没人看护;护士不在那儿;病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显然在昏睡;她那铅一样苍白的脸陷在枕头里;火在炉格里都快熄灭了。我加了点燃料,整理好床单,盯着她看了一忽儿,现在她不能盯着我看了。然后我走开,到窗前去。

雨狠狠地抽打着窗玻璃,风狂暴地刮着。“一个人躺在那儿,”我想,“马上就要不再受到世间的暴风雨了。那精神,现在正在竭力要挣脱它的物质的躯壳,它在终于解脱了以后,将飞到哪儿去呢?”

我思考着这个重大的谜,不由得想起了海伦·彭斯,想起了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的关于解脱了躯壳的灵魂都是平等的学说。我想起了她临终时平静地躺在床上,低声表示渴望回到天父的怀里。我还在思想中倾听着我牢记着的她的声调,还在描绘着她那苍白的、超越尘世的容貌,她那憔悴的面容和崇高的凝视,这时,我背后床上发出一个微弱的嘟哝声:“是谁?”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说话了;她苏醒过来了吗?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我?”是她的回答。“你是谁?”她惊奇中带点惊恐但还不是狂野地看着我。“我完全不认识你——白茜在哪儿?”

“她在门房小屋里,舅妈。”

“舅妈,”她重复一遍。“谁叫我舅妈?你不是吉布森家的人(2);但是我认识你——那张脸,那双眼睛和那个额头,我都很熟悉;你像是——啊,你像是简·爱!”

 (2)英语中aunt可指舅妈也可指姨妈或姑妈。

我没说什么;我怕一承认会引起她休克。

“但是,”她说,“我怕搞错;我的思想会欺骗我。我希望看见简·爱;在没有她的地方我会凭空想像出一个像她的人来;再说,八年中,她一定大变样了。”现在我温和地告诉她,我就是她猜想和希望的那个人,让她放心;看到她听懂了我的话,她的神志完全清醒了,我便解释白茜怎样派她丈夫去把我从桑菲尔德接来。

“我病得很重,我知道,”她不久就说。“几分钟以前我想翻个身,发觉连一个手脚都不能动。在我死以前,让我安下心来也好;我们在健康的时候不大去想的事,在我现在这样的时刻就沉重地压在心头。护士在吗?还是屋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只有我们两人,让她放心。

“唉,我做了两次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很后悔。一件是,没有遵守对我丈夫作的诺言,把你当我亲生孩子一样扶养大;另一件是,——”她停下了。“也许,这毕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再说,我可能会好起来;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赔不是,真是痛苦。”

她作了一次努力要改变她的姿势,可是没成功;她的脸变了;似乎经历着内心的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最后一阵剧痛的先兆。

“好,我得把这件事做了。长眠已经在我面前;我还是告诉她好。——到我的梳妆盒那儿去,把它打开,把你看到的里面的一封信拿出来。”

我照着她的指点去办。“读那封信,”她说。

信很短,是这么写的:

夫人:

请惠告舍侄女简·爱通讯处,并示知其近况如何;我拟即时去函嘱她来马德拉我处。蒙上天赐福,我苦心经营后,得以获致相当财产;我未婚,无嗣,望能趁我健在,收她为养女,并在我去世后将一切遗产留赠给她。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拉

日期是三年以前。

“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我问。

“因为我恨你,恨定了,恨透了,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让你走运。我忘不了你对我的行为,简——你有一次对我发的火,你宣布在世界上最讨厌我的那种声调,你用那种不像孩子的神情和声音,说一想到我就叫你恶心,说我对你冷酷得难以忍受。我忘不了你这样跳起来,把心头毒液一古脑儿倒出来,这时候我是什么感觉:我觉得害怕,就像我打过或者推过的一头动物抬起头来,用人的眼睛看我,用人的声音骂我。——给我点水!哦!快!”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一边把她要的水递给她,一边说,“别再去想这一切了,让它从你的心里消失吧。原谅我的气话,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在那天以后,已经八九年过去了。”

她没听我说的话;可是,她喝了一点儿水,喘过气来,又接着说:

“我确实忘不了;我就报复了;因为你过继给你叔叔,去过优裕舒适的日子,是我受不了的。我给他写了回信,说很遗憾,让他失望,简·爱已经死了,她在劳渥德生伤寒病死的。现在按你的心愿办吧,你愿意,就马上写信去否定我的话——去揭穿我的谎话吧。我想,你生来就是折磨我的,我到临终还要回忆起这件事,心里不得安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决不会动心,干出这种事来。”

“要是你接受劝告,不再去想它,舅妈,而怀着仁慈和原谅来看看我——”

“你的脾气很坏,”她说,“这种脾气我到今天都还觉得不可理解;怎么会八九年中不管人家怎样对待你,你都忍耐、沉默,而在第十年却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永远也不能理解。”

“我的脾气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我容易激动,却不爱报复。小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容许我,我会很高兴地爱你;现在我真心诚意渴望跟你和好;吻我吧,舅妈。”

我把脸颊凑近她的嘴唇;她不愿碰。她说我在床上弯下身,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又向我要水。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我胳臂上喝水,我让她躺下的时候,把手放在她那冰冷潮湿的手上;细弱的手指一接触到我的手就缩了回去——失神的眼睛躲开我的凝视。

“那么,随你爱我还是恨我,”我最后说,“你得到了我的完全的、自动的宽恕;现在请求上帝的宽恕;安心吧。”

可怜的痛苦的女人!对她来说,现在要努力改变她习惯的想法,已经是太迟了;活着的时候,她曾经恨我——临终的时候,她必须还是恨我。

这时候,护士走了进来,白茜跟在后面。我又逗留了半个小时,希望能看到一点和好的迹象;可是她没表示。她很快又陷入昏迷;没再清醒过来;就在那一夜十二点钟,她去世了。我没在场给她闭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没在场。第二天早上别人来告诉我们一切都过去了。那时候,已经在给她大殓。伊丽莎和我过去看看她;乔奇安娜突然嚎啕大哭,说她不去。赛拉·里德一度健壮、灵活的身体,僵硬、静止地躺在那儿;她那无情的眼睛由冷冷的眼皮覆盖着;她那额头和强硬的特征还带着她那冷酷心灵的痕迹。在我看来,那具尸体是个奇怪和严肃的东西。我怀着忧伤和痛苦的心情凝视着它;它引不起任何温柔、甜蜜、同情、希望或克制的感情;只能引起一种为她的悲哀而不是为我的损失而感到的剧烈痛苦,引起一种对这样一种死的恐怖所感到的忧郁、无泪的惊愕。

伊丽莎镇静地俯视着她的母亲。沉默片刻以后,她说:

“像她那样的体质,本来应该可以活到高年;她的生命让烦恼缩短了。”接着,一阵痉挛使她的嘴收缩了一下;痉挛过去以后,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离开了。我们两人都没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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