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发端 --鸦片战争.

“老好人林维喜的死,一定会被提得很高,成为一个很大的事件。——比他平常吹的牛皮要大得多的事件!”石田抱着胳膊,继续在想着。

在他脚边的地面上,还鲜明地留下了林维喜老婆的手指头抓过的痕迹。石田定神地望着这些手指印。连这屋子里的鱼腥味,也使他感到十分凄凉。

果然如石田所预想的那样,这里的场面终于变成了鸦片战争的发端。

1

广东海口的形势早就孕育着危机。英国商人根据义律的命令,全部从广州撤退到澳门;英国商船队奉命不准开往广州,停泊在九龙尖沙咀的海面上。这些商船的船员们为获取食物,在九龙和香港岛上岸,经常同居民发生纠纷。

六月十九日,义律向澳门的清国当局呈递了一封书信。收信人写的是林则徐特派到澳门担任禁烟工作的佛山府同知刘开域和澳门同知蒋立昂两人的姓名。信上说:

……尖沙咀海面聚集了清国兵船三四十只,使我国商船难以得到食物。饥饿的人有可能冒险去寻求食物。贵国的兵船如长期停留于本海面,也许会引起不幸的事态,那时我将不负责任……

跑到别国的海域,说别国的兵船碍事,这种理怎么也说不通!

钦差大臣林则徐和两广总督邓廷桢通过刘、蒋二人,作了以下的反驳:

……停泊在尖沙咀的外国商船有三类:

(一)缴完鸦片的空船。

(二)从外洋载货来的船只。

(三)从广州黄埔载货走的船只。

如果是(一)与(三)类船只,已经无事,应立即回国;如果是(二)类船只,应迅速进入广州。

所谓久泊尖沙咀,船员饥饿,乃是你们随意所为,我方并未禁止开进广州,也未禁止居民出售食物。兵船在那里带有取缔鸦片走私的任务,你们没有理由说三道四。自本日起,限五天之内,回国的船只要迅速撤走;来广州的船只要立即申请入港。

这道命令是六月二十日(阴历五月十日)发出的。但五天的限期已过,英国的船只既未开进广州,也不准备回国。——都是义律命令这么做的。

当时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国商船的船主们,当然希望开进广州去做买卖。但义律不准他们这样做。因此才不得已委托美国船。但就连这种经过中间人的贸易,义律也感到不高兴。

义律甚至想扼杀这种经过中间人的贸易,他郑重地向英国商人说:“我要向本国政府建议,暂停中国茶叶的进口。”

义律虽是政府任命的官吏,但政府并不一定会完全采纳他的建议。商人也可以向政府进行活动。而且茶叶又是生活必需品。

商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很强硬。他们说:“不管他说得多么厉害,义律的建议是绝不能采纳的。”

不过,唯有禁止商船开进广州一事,义律认为关系到自己的面子,一定要商人严格遵守。几个月之后才打破了这条禁令。

义律看来有点头脑发胀了。他想在对清贸易上采取抵制行动。认为清国的对外贸易主要是以英国为对象,如果英国采取彻底抵制行动,清国将面临困难。可是,清国当局一向把对外贸易看作是对外夷施加的恩惠。他们对义律的做法感到不可理解。

“英国人是抱着什么打算在坚持着呢?”他们考虑来考虑去,只能解释为在等待禁令松弛,重开鸦片贸易。

另外,义律还严厉禁止本国国民提交林则徐所要求的保证书。清国当局也以迷惑不解的眼光看待这一问题。

林则徐到虎门监督销毁鸦片的时候,曾经多次坐着兵船,巡视珠江的河口。当时他曾瞪视着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国船队,皱着眉头,小声说道:“那里漂浮着三十颗大鸦片!”

由于全部英国人退出广州和销毁鸦片完毕,形势迎来了新的局面。清、英双方都在慎重地窥伺着对方新的态度。

2

义律看到林则徐不断地增强军备,心里暗暗地想:“如果只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强大,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妥协呢?”

对方如果是井底之蛙,问题当然就简单得多了。可是,据公行方面的人说,林则徐十分了解英国的军事力量;从公行以外的渠道也获得了同样的情报。既然了解英国的实力,钦差大臣的强硬措施自然就会有个限度。

“戏演得相当不错。但到摊牌的时刻,他会妥协的。”义律心里这么想。他因袭了律劳卑的强硬路线,为了保护和扩大贸易,主张不必仅靠和平的手段。既然认识了英国的力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对方一定会避免武力冲突。林则徐一定是在窥测着这个限度。在澳门商馆的一间屋子里,义律咬着嘴唇在默默沉思。不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钦差大臣呀,你应当知道,当你认为适可而止的时候,那已经超过限度了。”

林则徐在去广州赴任的途中,确实还未打定主意。一想到同英国开战的后果,他的心就感到一阵战栗。赴任以后,由于接连采取了包围商馆、没收鸦片等一系列措施,已经无暇顾及精神上的战栗。但是,从虎门回来稍一喘息之后,压在心中的战栗又重新苏醒过来。

已经走到这种地步,再也无法后退了。只能一直走下去。他并不像义律所推测的那样,在窥测限度,而是认为只有前进。

派到沿海去的石田时之助送来了第一份报告:

——总的来说,当地居民对英国水手的印象极坏。

——但也有一部分人或高价出售食物,或暗中做鸦片买卖而大发其财。对这些人来说,英国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石田详细地报告了这方面的事例。

林则徐认真地阅读了这份报告。

这时连维材来访。一见到连维材,林则徐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是不是他拖着我走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两人虽然见了面,但彼此都不愿触及关键性的问题。“这会使国家灭亡啊!”——他们都有这样的担心。两人的谈话十分自然地作了很多省略。

“沿海的居民,看来石井桥一带的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林则徐对连维材说。

“当然啰,大概有不少趋利附势的人吧。除了公行之外,要数他们同外国人接触最多嘛。”

“我总的想法是,即使打仗,也要打得很漂亮。我希望私通敌人的人愈少愈好。”

“这将会成为今后的一个问题。”

“要打得很漂亮。”林则徐又重复说了一遍。

要打得很漂亮!——林则徐的努力都集中在这一点上。他并未说要在战争中取胜。

同一个时间,在澳门的商馆里,义律也在考虑打仗的事。英国方面如果要首开战端,有一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道义的问题。

为了鸦片的战争!——为了大英帝国的扩张,应当奉献一切。但是,这个帽子是不敢领受的。为了打破顽固的清国的中华思想!——应当把问题从“鸦片”转移到这方面来。

义律把传教士欧兹拉夫叫来,说:“在虎门上空升起的销毁鸦片的浓烟,已经让鸦片问题告一段落。今后我希望摆脱鸦片问题,而来讨论清国的唯我独尊和傲慢自大。”

“确实应当这样。”欧兹拉夫带着《圣经》上鸦片船也从来不感到有什么矛盾。他眨巴着小眼睛这么回答说。

“可是,裨治文这些家伙很讨厌。”义律把《中国丛报》五月号递到欧兹拉夫的面前,这么说。

传教士裨治文在一篇题为《谈目前鸦片贸易危机》的短论中,谈到希望清国禁烟政策成功,批评印度孟加拉政厅公开承认制造鸦片的合法性,谴责英国商人倾销鸦片是道德上不可宽恕的行为。

“我们作为传教士,也认为清国的闭关自守政策是个大问题。”欧兹拉夫的话中带有谄媚的味道。

“我希望能大提特提这个问题。”义律迫不及待地说道,“如果不把清国的门户开得更大一些,棉花、呢绒的出口就不会增加。”

“如果能打开清国的门户,那将是一件大好事。《圣经》也将会随着棉花包深入到这个广阔的国家内地。”

“在这一点上,贸易与传教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我希望你能在这方面进行大力宣传。”

“我的力量虽然微薄,但我愿意向教会方面强调这个问题。”

“教会方面的人士往往有一种感伤情绪。这样的人一多就麻烦了。”义律就这样首先转换了话题。

从广州全部撤退到澳门的英国人,当然情绪消沉。这也许是由于他们存在着一种失败感。

当时来到中国的英国商人,在气质上跟一八三四年以前东印度公司垄断时代的英国人有很大的不同。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大多是国教派的教徒。也许是反映了英国国教具有妥协性的缘故,他们虽然有点粗暴,但都是吊儿郎当的乐天派。他们很像海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抓起带肉的棒子骨就啃,任事情都嘻嘻哈哈了事,性格极其豪爽。对于鸦片贸易,他们恐怕丝毫也未受到良心的谴责,首先就没有思考这种问题的思想。这种说法也许令人感到奇怪,但当时有一种与鸦片贸易十分相称的气氛。

而进入自由贸易时代以后,来到中国的鸦片商人几乎全是苏格兰的新教徒。像查顿、马地臣、颠地等人都是新教徒,而且是虔诚的新教徒。他们是带着一种严格戒律和反省精神的宗教思想来从事鸦片贸易的。东印度公司时代的那种快活的气氛早已无影无踪。现在是在宗教的气氛中进行鸦片买卖。既没有用手抓着吃的带肉的棒子骨,也没有爽朗快活的歌声。

新教徒还有一种思想,认为献身于职业是遵从上帝的圣命。鸦片贸易与新教徒的职业圣命观的融合,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本来就这么阴沉的英国人,现在被流放到澳门来了,当然更加阴郁起来。这种阴沉的气氛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义律想消除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一谈起可以大发其财的战争,如果是海盗,一定会齐声欢呼,可是,这些苏格兰的新教徒们却情绪消沉。

“商务监督官!”他们用一种简直像讲述《圣经》的声音喊道。但是,说出的却不是《圣经》,“为什么不偿付我们缴出鸦片的代价呢?”

“这些家伙是些什么人呀!”义律内心里在责骂他们。他跟这些商人总是不对劲。

3

保尔?休兹辞去墨慈商会的工作,当了酒店的老板,其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商馆里沉闷的新教徒气氛跟他的性格不协调。

陆地上的英国商人性格阴郁,但海上的水手还保持着船员特有的爽朗快活的气质。所以保尔经常借口“慰问”,到香港海面上的商船去游玩。从营业来说,他也可借此机会去送订购的酒。

“酒在海上喝没有劲,咱们还是坐在地上喝吧。”

“对对,咱们上岸去痛快地喝一顿吧。”

“看不到女人的脸,咱们简直要变成野兽了。”

船上的生活往往是寂寞无聊的。船员们经常一起上岸去散心解闷。

七月七日下午,为了痛快地喝一顿,保尔和几名船员一起坐着小艇,在九龙的尖沙咀登了岸。这一带渔村的副业是种蔬菜和养鸡鸭。

一名水手悄悄地走近一只在路旁啄食的鸡,把它活捉过来。鸡拼命地叫着,扑打着翅膀,捏住它的脖子才老实下来。

“咱们用它来喝一杯。”“一只不够呀。”“先将就着,咱们再捉。”

他们在棕榈树阴下,就地坐成一个圆圈,打开了酒瓶。一席闹闹嚷嚷的酒宴开始了。歌声也飞扬起来。酒是保尔从澳门带来推销的,他们在卖主面前大量地消费着。

“太少了,马上就要喝完啦。”保尔逗乐说,眨巴了一下眼睛。

“咱们已付了钱,这是咱们的酒。保尔老爷,咱们请客,你就喝吧。”

“好,我喝。”保尔并不是不喜欢喝酒的人,他也高高兴兴地陪起席来。

拾来枯树枝,点起火,把鸡烤熟了。到底是人多,抓来的鸡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了一堆骨头。带来的火腿、奶酪很快也吃光了。最重要的酒也剩下不多了。

“真叫人泄气呀!”

“酒没了,咱们去买当地的酒吧。”“味道不佳,将就将就吧。”

酒真的喝光了。一个把最后一瓶酒对着嘴巴喝的人,倒着摇了摇,大声说道:“一滴也没有啦”!把酒瓶扔了出去。扔出的空酒瓶,滚进草丛中。棕榈树下,杂草丛生。蚁群在草丛中匆忙地爬动。

“那咱们就走吧!”保尔站了起来。他的脚踩死了两只蚂蚁。“这次我请客。酒店在什么地方?”

“不太远。”

船员们胳膊套着胳膊,胡唱着下流的歌曲,开始向酒店进军。他们在半路上同五名同样为了散心而上岸来的印度水手汇合在一起。

在这群人后面很远的地方,一个女人在拼命地奔跑着。她是在追赶他们。她是一个渔夫家的姑娘,寻找丢掉的一只鸡,在棕榈树下的几个空酒瓶子中间发现了鸡骨头,同时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一群醉汉。

“等一等,偷鸡贼!”她边跑边大声地喊着。

有几个人听到她的喊声,回头看了看。

“那姑娘发了歇斯底里症了。”

“是个漂亮的姑娘吗?”

“脸蛋儿看不清。”

“看那样子,也许是发疯了。”他们继续往前走。还是酒的吸引力大。

广东的海口地方,女人比男人强。这是自古以来都很有名的。据说女人比男人还会劳动,当然不兴缠足。

在小酒店的面前,姑娘好不容易才赶上了他们。“喂!偷鸡的洋鬼子!”姑娘指着他们,尖声地喊道。这位追上来的姑娘确实很勇敢。从她的嘴中迸出了尖酸刻薄的骂人话,但是洋鬼子听不懂。

“那个小娘们在叫唤什么呀!”

“生得黑一点,脸蛋儿还不赖。”

从小酒店里出来了几个顾客。老板也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瞅着。

顾客中有个聪明人,连比带划地跟洋鬼子说明情况。他首先扑打着双手,学捉鸡的样子,又做出狼吞虎咽地吃鸡的模样,然后用手指比划一个圆圈。说明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是想让对方理解他们是不花钱白吃了鸡。可是水手们喝了酒,有几个人已经近于烂醉。

“说什么!?”有的人用英语大声嚷着,挥动着拳头。

“你长得黑,还怪可爱的,肉紧绷绷的哩!”一个喝醉了的水手,把手放在姑娘的肩上。

“你这个短命鬼!”姑娘放声痛骂,想推开水手。但这个红毛大汉力气大。他那只连手背都长着毛的大手,抓住姑娘的肩头不松手。

“你要干什么!”酒店的顾客中跳出两个年轻人,从两边抓住红毛大汉的手腕子,把他从姑娘的身边拖开。

“好哇,来吧!”红毛心头火起,攥紧了拳头。

4

这时林维喜正在小酒店里。跟往常一样,他大谈了一气打架斗殴的“光荣历史”。可是人们都不爱听,他干生气,喝起了闷酒,喝得烂醉。门外的吵闹声使他睁开了眼睛。他朝四周一看,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的杨大爷。

“这是咋搞的?刚才在这儿热热闹闹喝酒的人呢?”他问杨大爷。

“到门外去了。”杨大爷不耐烦地回答说。

“哦,……”林维喜浑浊的眼睛朝门外看了看,说,“门外怎么怪闹腾的呀?”

“当然闹腾啰。在吵架哩。”

“吵架?”林维喜一听说吵架,尽管已喝得烂醉,还是坐不住,“谁跟谁吵架?”

“跟洋鬼子。洋鬼子偷了鸡,还调戏刘家姑娘。正在吵着哩。”

“什么!洋鬼子调戏中国姑娘?”林维喜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喊着说:“好哇,这场架由老子来包打吧!”

门外已经开始了乱斗。当然,谁也不会让林维喜来包打架。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挤进了乱斗的人群。

身体互相冲撞着,然后又扭打在一起。一场中国拳术与西洋拳击比赛似的斗殴开始了,而且愈打愈精彩。怒吼声来杂着咒骂声。尘土滚滚。

自从英国商船队集结在香港和尖沙咀海面上以来,岸上就经常发生这样小规模的斗殴。不过,今天的斗殴跟往常情况有点不一样。原因是半路上加入了五名印度水手。他们对打架斗殴还不习惯,可以说是受白人水手的牵累而被卷进来的。

那些惯于打架斗殴的人,知道适可而止,懂得借个适当的时机就收场。而这些印度水手由于还不习惯打架,就产生了一种被赶上战场的悲壮的情绪。他们深信一定会遭到群众的围攻,说不定会被众人打死。

糟糕的是小酒店里来了许多挑运货物的顾客,他们把扁担靠在门口。白人是赤手空拳在搏斗,而恐惧的印度水手们却操起门前的扁担,开始胡乱地挥舞起来。扭在一起,互相殴打,还有一定的限度。可是,当扁担呼啸起来,那就带有拼死决斗的样子了。从小酒店里出来的人,慌忙躲闪到扁担扫不到的地方。

“停下!”白人水手发出了这样的喊声。

但是,挥舞扁担的人已经疯狂地在拼命决斗。

“这不成!快跑!”保尔在善于打架和见机行事方面从不落在人后。他一看这种情况,大声喊道。

白人水手撒腿朝海边的小艇跑去。印度水手已用扁担把对手赶跑,乘此机会也抛下手中的武器,尾随白人水手跑了。

“兔崽子溜啦!”“滚蛋!”

由于敌人的退却,小酒店一方的阵营发出了一片欢呼声。但是,在敌人逃跑后,他们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啊呀,谁给打倒了!”

这人肯定是自己人。他的脸伏贴在地上,后脑勺上扎着辫子,剃光的前脑壳往外冒血。人们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的脸也被打坏了,鼻子被打破了,嘴巴也歪了,满脸是血。不过,还能认出他是谁。

“这不是林维喜吗!”“叫扁担打得真惨啊!”“这可糟啦!”“先把他抬回家吧!”

能够气势汹汹地跳出来打架的人,一般都有迅速躲开的本领。可怜林维喜已经喝得烂醉,他连正常走路都已经不可能,哪里还有躲开扁担的本领。他的条件反射神经早已丧失了机能。

“洋鬼子浑蛋!”他用卷曲的舌头这么喊着,呆立在那儿,悲惨地变成了扁担下的屈死鬼。

5

石田时之助正在他借宿的林维喜家给林则徐写报告。天热得出奇,写一行就必须用芭蕉扇扇一扇身子。他的上衣早就脱掉了,上半身是光着的。

据说英国商船的乘员和一部分沿海居民之间的黑市交易方法愈来愈巧妙,规模愈来愈大。有迹象表明广州的高利贷正在暗暗地借贷走私贩私的资金。——石田想把自己的这些见闻写出来。

可是,因为天气太热,怎么也归纳整理不好。他感到写起来很费劲,擦汗的手又弄污了纸张,越来越提不起写的劲头。再加上在补破席子的林维喜的老婆不时跟他搭话,石田终于放下了笔。

“那个人能把一说成十,你可要小心在意啊!”林维喜的老婆笑着这么说。

“这么说,你从来就把丈夫的话打折扣来听吗?”石田决心放下报告,当上了林维喜老婆聊闲天的对象。

“这是我长年的经验得出的体会呀。”

“不过,老林说话只是夸大一点,还不至于无中生有说谎话。”

“这也算是他的长处吧。他只是把事情往大里说,还从没有编造过没有的事情来嚼舌头。我看,他恐怕也没有这个才能。”她在说丈夫的短处,但话缝里还是流露出对丈夫的感情。

这时,一个人气吁吁地跑了进来。“维喜嫂!”这人边用舌头舔着嘴唇边说,“你可不要受惊啊!你要冷静一点!”

“你怎么没头没脑说这样的话。我看还是你先冷静一点吧!”

“维喜哥,……他叫人家给打坏了!”

“什么?”林维喜的老婆扔下手中的破席子,问道,“他怎么啦?”

那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其实也无需加以说明。——不一会儿,拥进了一大帮子人。重伤的林维喜躺在门板上。人们把门板放在装着各种渔具的柜子上。

“啊哟”!林维喜老婆一看丈夫被打坏了的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尽管她很坚强,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你这是怎么搞的呀!……”她一下子瘫软了,趴伏在林维喜的胸前,边哭边摇晃着丈夫完全变了样的身体。

“不要动他。医生马上就来。”人们赶忙把她拉开。

石田从旁一看,心里想:“恐怕没有救了!”

林维喜头上的伤就像裂开的石榴,张开很大的口子,黏糊糊的血不停地从伤口里往外流。他的脸简直叫人不忍看。林维喜的老婆挣脱开拉她的人,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她的手指扎进地下的泥土,憋着一口气,哭不出声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问道:“到底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在小酒店前面跟夷人打架了。”“洋鬼子用扁担打的。”“维喜哥多喝了一点酒。”

一个穷渔夫跟外国水手斗殴,负了致命的重伤。地点是在渔村的一间破烂的民房中。在这四壁是泥墙的家中,地面是裸露的泥土,而围着牺牲者的都是无名的平民。“可是,这将会成为一件大事!”石田直觉地这么想。

林则徐在对英关系上一直在探索,想抓住一个什么时机。这件事说不定就会成为这样的时机。林则徐内心描绘的局面,也许将从这里展开。从石田所观察的林则徐来推测,这个事件当然不是一件小事。

面对眼前的这副情景,石田不仅身体,连心都颤抖起来。

医生来了,作了一些抢救性的治疗。但他不时摇着头。

林维喜不时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的妻子在哭喊着,但她的声音愈来愈没有气力了。

官吏们也来了。尖沙咀村属于新安县。

“已经报告了县衙门。据说知县老爷马上就到。”一个官吏用庄严的声调这么说。

“嗨,知县老爷要来?”“这可是一件大事呀!”

看来这件事大大地出乎人们的意料。

林维喜看来是没有救了。在这个村子里确实是一件大事。可是,它会大到使县太爷大驾光临吗?——他们自认为很了解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县太爷竟然会到他们这儿来。

在现场的人当中,唯有一个人在想象着比七品知县大驾光临更严重的场面。不消说,这个人就是石田时之助。“皇帝亲自授给关防大印的钦差大臣不会放过这个事件的!”石田心里这么想。

断断续续可以听到撕人肺腑的呻吟声和哭泣声。

“老好人林维喜的死,一定会被提得很高,成为一个很大的事件。——比他平常吹的牛皮要大得多的事件!”石田抱着胳膊,继续在想着。

在他脚边的地面上,还鲜明地留下了林维喜老婆的手指头抓过的痕迹。石田定神地望着这些手指印。连这屋子里的鱼腥味,也使他感到十分凄凉。

果然如石田所预想的那样,这里的场面终于变成了鸦片战争的发端。

一八三九年七月七日——林维喜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天。然而,次日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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