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狂潮 --鸦片战争.

“目前不过是小试身手啊!”连维材走出营墙,观看了炮战,自言自语地说。

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展开一场更为惨烈的拼死决斗。时机日益成熟,这不过是序曲。在黑暗的远方,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地狱图景。

1

记载厦门连家的家塾飞鲸书院的《飞鲸书院志》上,辑录了连维材的数十首诗。

连维材幼小时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赤手空拳在商业界孤军奋斗,无暇享受风雅之道,在相当富裕之后才练习写诗,所以诗写得不太高明,诗篇的数量也不足以编成诗集,只能像附录似的附在《飞鲸书院志》的末尾。

他的诗风格有点公式化,习作的气味很浓,尽量避免艰涩的字句,只在语调上下工夫。每首诗都认真地注上写作的日期和地点,《飞鲸书院志》中的第一首七言绝句的附记上写道:“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于官涌。”这一天是阳历十一月四日,即川鼻海战的第二天。

官涌面临香港北面约三十公里的铜鼓湾,对岸就是新安县的县城。诗曰:

官涌碧浪接天流,客路红烟踏海收。

望尽孤云断崖影,峰头觅得少陵愁。

这不过是一篇习作,并没有什么内容;从注明的日期来看,是他的诗作中最早的一篇,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处女作吧。他说自己寻得了少陵(杜甫)愁,这表明当时连维材是急于要表现心中的一种风雅的诗情。他的一生中并没有文学青年的时期,但在中年所经历的这种文学思春还是充满着清新的感觉。

他来到僻远的官涌,是为了视察夷情。石田时之助早就住在这附近,但连维材想亲眼来看一看。

义律在率领军舰开赴川鼻的同时,建议英国商船队在铜鼓湾集结。

英国船队的老巢原来是在尖沙咀。这里处于香港岛和九龙之间,风平浪静,为陆地与岛屿所环绕,是理想的船舶停泊地。不过,万一打起仗来,香港和九龙这些屏障说不定会变为清国方面的进攻基地,有受到夹击的危险。就这一点来说,铜鼓湾比尖沙咀要开阔得多,即使遭到炮击,也可以很快地逃到射程之外。

连维材在官涌的山峰上缅怀杜甫的哀愁,但他看到的却是英国的船只群集在他的眼下。

他作了这首诗后,再一次拿出望远镜,观察了英国商船队的情况。

“这说不定会……”连维材小声地说。

他认出了甘米力治号。这只武装船看来是在进行不寻常的活动,船员们在甲板上匆忙的脚步显得不寻常,而且好像还在不停地装什么东西。

这天晚上连维材住在兵营里。这里的驻军首长是增城营的参将陈连陞。他接到了上司关天培的信,要求他照顾连维材。

连维材一回到营房,就跟陈将军说:“今天夜里对方可能要开炮。”

“是吗?”陈连陞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连维材。只因为有提督的介绍信,他才勉强地接见连维材。其实他内心想:“买卖人能懂得什么!”这种心理也流露在他的态度上。

陈连陞以鲁莽好斗而闻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军人,在当时清朝的军事界是一个罕见的人物。他是湖北省鹤峰人,行伍出身,曾镇压过四川、湖南、陕西的所谓的“教匪”(带有宗教色彩的农民起义),在平定广东瑶族之乱中有功,提升为参将,是关天培最信任的武将之一。

“甘米力治号的船长是在九龙战役中负伤的道格拉斯。这只船看来是在准备进攻。对于道格拉斯这个家伙应当提高警惕。”连维材这么解释说。

义律率领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两艘军舰开赴川鼻去了,把临时改装为巡洋舰的甘米力治号弃置在这儿。自从真正的军舰到来以后,道格拉斯和他的甘米力治号就这样一下子身价大降了。因此道格拉斯认为有必要像九龙战役那样显示一下自己。

陈将军对敌人内部的这些情况不感兴趣,尤其对商人口里说出的话更是鄙视。他说:“刚才已接到川鼻海战的战报,说是我方大捷。当然,铜鼓湾的英国船要报川鼻之仇,有可能来进攻。这一点我们是充分了解的,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你不必担心。”言外之意是说连维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位武将实在可惜!”连维材心里这么想。他显然遭到了轻视,但他并不怨恨陈将军。

这天夜里,海上果然开了炮。炮弹打到官涌营房的墙上,击毁了几处砖墙。清军方面的炮台也开了千斤炮回礼,炮弹在夜空中呼啸着,飞向海面。

这天夜里没有月色,敌我双方不过在黑暗中互放了一气大炮,彼此所受的损失都微不足道。给北京的报告中说:“究竟轰毙几人,因黑夜未能查数。”

“目前不过是小试身手啊!”连维材走出营墙,观看了炮战,自言自语地说。

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展开一场更为惨烈的拼死决斗。时机日益成熟,这不过是序曲。在黑暗的远方,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地狱图景。

炮战结束后,他仍在夜风中呆立了好一会儿。这里虽是南国的广东,但夜间的秋凉还是渗透肌肤。不知是由于秋天的夜风,还是由于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时代而害怕,他感到脊梁上冷飕飕地直打寒噤。连维材压紧衣领,回到了营房。

陈连陞早就在屋子里等着他。

“我想再一次恭听您谈谈夷情!”陈连陞的言词和态度都变了。

2

“他妈的!你们要干什么!”谊谭的两只手腕子被人按住,他一边跺着双脚,一边叫骂着。

他从沙角炮台轻而易举地逃跑出来,简直叫他感到有点扫兴。他准备先到新安城,然后按预定计划打进英国船队。可是走到新安县城前的一座竹林子前,突然跳出十来条汉子,不容分说就把他捉了起来。

“是劫路的强盗吗?”可是,不会是强盗。谊谭是穿着从沙角炮台逃跑时那身粗布破衣,赤着脚走来的,哪有强盗会愚蠢到看中他这副穷酸相。

“是追捕的人吗?”他觉得从那种地方丢失个把人,是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

谊谭被带进一座破庙。一位头戴官帽的小官儿站在那儿,威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连章。为什么要捉我?”谊谭把连维材的姓和温章的名字,拼凑在一起,编了一个假名。他的两手被扭住,只好用脚踢着沙土地。

“哦,蛮有精神哩!”小官儿一本正经地说,“从什么地方来?”

“广州。”

“上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我来找工作。”

“有父母吗?”

“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

“那很好!”小官儿满意地点点头说。

谊谭从破庙的后门被带到外面的广场上。那里站着许多持着标枪和火枪的士兵,围成一个圈圈。他被推进圈子里。

他摔倒在地,朝四周看了看。周围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大约有一百多人,皮肤黝黑,看来是渔村的青年。

其中一个小伙子问谊谭说:“你这副白嫩的面孔在附近是找不到的。我估计是城里人。是吗?”

“是的。我是从广州来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要和英吉利打仗啦,现在征集壮丁。看来你是莫名其妙地被抓来的吧?”

“是嘛。……他妈的!”

当时,除了正规的军队外,当局还募集“近县的壮丁”,给各个保甲强制分配人数。因为会发一点薪饷,所以穷人家子弟都愿意去当壮丁。稍微富裕一点的保甲,向官吏行贿,可以不出人。官吏方面必须凑足规定的人数,收了贿赂之后,就把当地的流浪汉或过路行人中的年轻人抓来,补齐不足的人数。

谊谭就是落进了这种为凑足人数而抓人的圈套里。他老实地说出了自己没有父母,官吏听了大为高兴。因为抓了这样的人去当壮丁,以后不会发生麻烦的事情。

“这仗要在什么地方打呀?”谊谭问道。

“听说在官涌。”

谊谭想起了义律曾命令英国船队在铜鼓湾集结。官涌正处于可以俯视铜鼓湾的位置。

“又要打仗啦!”谊谭目睹了川鼻海战。听说要打仗,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打定了主意:“暂且同这些浑身鱼腥味的家伙混在一起吧!”

十一月四日,提督关天培接到了官涌遭到英国船炮击的报告,立即采取了措施,向官涌增派了军队。

由于英国船队已由尖沙咀转移到铜鼓湾,于是决定把驻守九龙的参将赖恩爵和都司洪名香调驻官涌。赖恩爵是九龙事件的指挥官。驻守宗王台的参将张斌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

十一月八日,英国船队再次开炮,并派出一百多名水兵,分乘小艇登陆。增城营把总刘明辉迎击。双方均无死亡,英国兵很快又撤退到海上。

第二天——九日,官涌偏东的胡椒角遭到英国船的炮击,驻守该地的游击德连应战。

风云突变。游击马辰和守备周国英等人率军赶去增援,关天培急忙送去了大炮。

清军方面的部署是把官涌的军队分为五个兵团。五个兵团的长官分别为参将陈连陞、参将张斌、守备武通标、参将赖恩爵和游击德连。

这一带属新安县管辖。知县梁星源接到命令,要征募二百名乡勇(民间的壮丁)。谊谭被抓去就是被编入了这些乡勇的行列。

“又碰上了这个讨厌的家伙!”谊谭在官涌的兵营里发现了连维材,赶快缩回脖子。他觉得金顺记的老板很不好对付。谊谭戴着斗笠,夹杂在壮丁队里运土,所以对方并没有认出他。

连维材在同陈连陞谈话。

十一月十一日的夜间又发生了炮战。现在是两天后的傍晚。

“今天晚上可能又要发生麻烦的事情。”连维材说。

“是么,那我还得小心留意,尽量做到万无一失。”陈连陞现在已经对连维材言听计从了。

眼底下的海湾里,停着十几只大大小小的英国船。其中就有那只甘米力治号。用望远镜一看,它和前次一样,正在进行不祥的活动。

在两天前的炮战中,英国方面遭受到空前的损失。那是清军分为五个兵团之后的首次战斗。炮弹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飞来,所以英国船已不像以前那样得意了。

那天夜里大部分英国船都开到湾外。现在甘米力治号及其僚船肖?阿拉姆号好像率领一群小舟艇似的又开进湾里,而且耀武扬威地在测量水深。

陈连陞回到营房里,与赖恩爵等人商量之后,五个兵团立即作了部署。

天黑之后,甘米力治号的十八磅炮向官涌开了第一炮。接着肖?阿拉姆号也开了炮。

这时,在铜鼓湾外停泊着墨慈商会所属的一只商船沙章?沙加号。在这只商船的一间船舱里,卧病在床的约翰?克罗斯微微地动了动嘴唇。最近几天来,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了。

哈利?维多一直待在约翰的身旁。他的眼睛通红,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眠。约翰的嘴唇每动一次,哈利都要把耳朵靠近前去。约翰好似在说什么,但是听不清楚。

这时传来了炮声。约翰的嘴唇又微微地颤动着,这次他用清晰的声音说道:“再见了!哈利!”

“约翰!别胡说了!”哈利把手放在约翰的肩膀上,悲伤地摇了摇头说,“振作起来!一定会好的!”后面的话变成了哭声。

约翰闭上了眼睛,他的头好似微微地摇了摇。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时,保尔?休兹吹着口哨走进来,问道:“约翰的情况怎么样?”

哈利没有回答,低下了头。

保尔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这个时期真糟糕,连病人也不能上岸。”

“没有办法。这是钦差大臣的命令。”哈利说。

钦差大臣是块石头,义律老兄也太顽固。真要命!”保尔忿忿地把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

狭窄的船舱里,两人都沉默着,充满着阴沉的气氛。这时又传来几发炮弹声。

“道格拉斯这小子乱放炮。现在他这么蛮干,是因为军舰来了,甘米力治号显不出来了。”保尔这么说后,吐了一口唾沫。对于飞扬跋扈、自称司令官的道格拉斯,保尔一向没有好感。真正的司令官到来之后,道格拉斯的海盗胡子的威严大大地降低了,保尔心里感到很痛快。

“这种声音对病人可不好啊!”哈利小声地说。

“可不是吗!真糟糕啊!这样下去,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结局呢?”保尔用手中的帽子拍打了一下膝头。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炮声。这响声和刚才的炮声不一样。

“炮台也开炮了!”保尔不耐烦地说道,“为什么不打得更厉害一些呀!?……道格拉斯这小子净打小仗。这么打法,没完没了。”

“保尔,叫医生!”哈利一直屏住呼吸,弯腰俯在病人的身上。这时突然转身冲着保尔,焦急地说道,“库巴医生在斯莱克号上。刚才去叫了,还不来。……大概在下象棋吧。你坐小船去把他找来!”

“好,我这就去!”保尔一下子跳起来。他朝病人的脸上瞅了一眼。——生命的火花就要从那张脸上消失了。

这位在曼彻斯特曾和约翰同住过一间屋子的保尔,用他粗壮的大手擦了擦自己的蒜头鼻子,然后抓起帽子就走出了船舱。恰好传来一阵炮声,盖住了他在走廊上的跑步声。

哈利叹了一口气。为了不让气息喷到病人的脸上,他轻轻地转过脸去。他的肩头上失去了重量。……

沙粒打在面颊上。“他妈的!”谊谭揉了揉眼睛。眼睛里也进了沙子。

英国船的炮弹落在堡垒旁边的沙袋上,扬起了沙土。谊谭他们离得相当远,身上也蒙上了一层沙土。

“呸!”旁边的一个人吐了口唾沫。他大概是在傻乎乎地张着嘴巴的时候,沙子飞进了他的嘴里。

“在这种地方负了伤,那太愚蠢了。”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人们把火把隐藏起来,免得变成大炮攻击的目标。因为正在战斗,炮台的门卫警备森严,不可能像在沙角炮台那样轻而易举地逃跑。不过,天很黑,离开战斗的行列,人们是不会发现的。——谊谭拂掉面颊上的沙土,悄悄地离开了壮丁队伍。

“这是愚蠢的战斗,简直是浪费炮弹。”谊谭心里想。

双方在勉强达到的射程距离内互相炮击。英国的炮弹最多也不过擦伤堡垒的墙壁,第二天又驱使壮丁队去把它修补好。官涌炮台的炮弹也徒然地在海面上掀起水柱,偶尔勉强达到敌船,也只能擦伤一点船边。

林则徐在奏折中报告这一天的战斗说:“有两炮连打多利船舱,击倒数人,且多落海漂去者。”

多利是肖?阿拉姆号船长的名字。报告说两发炮弹打中了,其实肖?阿拉姆号安然无恙。英国方面的记录也未记载有战死的人。所谓“击倒”、“漂去”等,看来是守卫官涌的军队给上司报告时所使用的粉饰词句。战斗是在夜间进行的,当时的情况不可能看出战果。

壮丁队发了竹扎枪。在这种炮台与船只的战斗中,竹扎枪当然不起任何作用。正规军有人用鸟枪狙击。但那正如俗语所说,黑夜放枪,劳而无功。总之,唯有大炮在活跃。

在这样的炮战中,除了炮手外,军队和壮丁不得不变成木偶。他们的存在不过是防备万一敌人会登陆。

“我就少陪啦!”谊谭抱着竹扎枪,钻进了后面的松林。

从谊谭躺着的地方向东约走三十米,松林就到了尽头,通向崖下的广场。那里安放了一门一千斤大炮。

说英国船的十八磅炮等,那是指炮弹的重量。说清军炮台的一千斤炮或三千斤炮,那是指整个炮身的重量。

当时的大炮要发射一发炮弹,那是很费事的。我们不能用现代战争的概念来硬套鸦片战争时期的战斗。大规模的战斗姑且不谈,像官涌这次波状进攻的小战斗,炮声是稀稀落落的。因为分为五个兵团,分散在各处的大炮轮番地吐出火舌,总的看起来相当热闹。但就各个大炮来说,开炮的间隔长得几乎叫人不敢相信。就好像节日的焰火,像好半天才想起来似的放一下。

战斗一开始,参将陈连陞就忙于指挥,不能陪连维材。参将的卫兵——一个名叫叶元火的青年留在连维材身边。难怪陈将军很喜欢这个卫兵,这个青年确实很聪明,性格也开朗。

“我现在正在考试,就要当军官了。”叶元火高高兴兴地这么说。

连维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青年。他觉得看到这样的年轻人,应当对国家的前途感到乐观。

“叶君,今后的战斗就是那个啰!”连维材指着大炮说。

“是呀。”叶元火爽快地回答说,“那些拿刀拿枪的士兵,都傻头傻脑地站在那儿。只有炮手在活跃着。”

“你与其练习舞刀,还不如研究大炮哩。”

“看到这次打仗,我也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

连维材心里想:“这么想的人越来越多就好啦。”

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一声巨响。到处都发出乱糟糟的喊声。

“有的人挥舞着竹扎枪乱嚷哩!”连维材说。

“那是傻瓜!”聪明的卫兵爽朗地说,“不过,那是为了壮壮胆子吧!”

“出去走动走动吗?”

“我奉陪。”

两人从炮台的广场向松林那边走去。

松林里,谊谭把竹扎枪靠在树上,自己头枕着树根,把斗笠蒙在脸上睡觉。最近的那门一千斤炮发出巨响,射出了炮弹。在松林里都能感觉到地面在轻轻地颤动。

“这鬼大炮,吵死人啦!觉都睡不好!”谊谭气忿忿地自言自语道。

沙章?沙加号上,库巴医生带着沉重的神情,切着约翰?克罗斯的脉。他不时地吐一口气,气息中带有一点酒气。

哈利?维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

约翰面如土色,每呼吸一次,肩头都要颤抖一下。他那精疲力竭的身体,看来是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来维持这微弱的呼吸。他的眼睛平时就是浑浊的,现在更使人感到上面好像粘上了一层什么膜似的。生命的火花已经从他的瞳孔中消失了。

库巴医生退到船舱的拐角上,打开医疗包。

“怎么样?”哈利小声地问道。他的声音颤抖着。

医生咬了咬嘴唇,闭上了眼睛,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说:“最多还能支持一两个小时吧。”

哈利感到心头一阵发热,他轻轻地走出船舱。他把手伸进口袋,但口袋里没有手帕。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眶。保尔?休兹紧跟着哈利来到了走廊上。

“哈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约翰本来就不可能长寿。”

“是我把约翰带到这里来的啊!”哈利沮丧地说。

“约翰要是待在曼彻斯特,恐怕早就死了。我说哈利,你没有这样的感受,我跟他在一起,最清楚不过了。曼彻斯特的那个地窖,唉,那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你把他带到这里来,起码使他多活了一两年。我是这么认为的。”保尔的蒜头鼻子凑到哈利面前,劝慰哈利说。

“只有一两个小时了!……”哈利好像没有听见保尔的劝慰,小声地这么说。

“真叫人受不了呀!这炮声能停一停也好啊!”保尔跟平常大不一样,他缩着肩膀,悲伤地把他那小眼睛眯得更小了。

“反正约翰也不会听到了。……”

炮声还在响着。离得相当远,但也许由于风向的关系,听起来声音相当大。

商船队的大炮和官涌炮台的大炮,响声明显不一样。这两种根本不同的炮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哈利的心。

“道格拉斯这小子,你算了吧!”保尔骂了起来。

确实如保尔所说的那样,约翰如果一直待在曼彻斯特的那个脏污的地窖里,也许早就死了。英国工业的大发展,正是建立在无数牺牲者的尸骨上。钢铁、煤炭和棉花所掀起的旋风,使多少人丧失了性命啊!修改选举法和宪章运动也未能遏止这股旋风。

约翰?克罗斯来到广东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摧残。他的死绝不是哈利?维多的责任。使哈利感到压抑的并不是这种责任感,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沉的悲哀。

从澳门撤退的时候,约翰把一个沉重的口袋交给哈利说:“这里有四千块银元。我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把它交给你。你很好地为我处理吧。我想把它捐赠给广州的医院。如果可能,我希望能用作治疗吸食鸦片者的费用。……”

光靠约翰的薪水是不可能积攒出四千块钱的。“怎么积攒了这么多钱呢?”哈利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没有说出口。

哈利曾经发觉,约翰好像同简谊谭合伙做过什么买卖。因为合伙人是谊谭,可以想象不会是什么正经买卖。约翰希望把这笔钱用作治疗吸食鸦片者的费用,从这句话里也可大体猜测出那个买卖是什么性质。

哈利走到甲板上。

在左舷的远方,不时地闪过一道道亮光和一声声炮响。水手们靠在船栏杆上,一边大声地说着话,一边观看炮战。

哈利回忆起曼彻斯特的那地窖似的房子。——住在那种地方,只有死路一条。谁都想从那种地方挣脱出来,寻找一条活路。甲板上的水手们以及哈利本人都是属于那种人。可是,要想活,似乎必须把别人当作牺牲品。在广州、澳门的陋巷中游游荡荡的幽灵似的鸦片鬼的形象,突然闪现在哈利的眼前。

这时候,在沙章?沙加号的另一间船舱里,船主人威廉?墨慈的秃脑袋反射着煤油灯的灯光,他正在查阅文件。船长戈尔德?斯密士在他的面前抽着烟斗。

墨慈抬起头,带着微笑说:“汤姆士?葛号干了一件妙事。不过,这种妙事再也办不到了,看来只有断了这个念头。跟义律打交道到如今,也应该散伙了。”

“你打算到哪儿去?”船长问道。

“马六甲、新加坡、爪哇、马尼拉……只要船能经常开动,暂时的困难是可以对付过去的。”

“你准备装什么货?”

“我正在了解行情。藤子跌价了。我想统统买下来,囤积在什么地方。广州的贸易总不会永远这么停顿下去吧。”

“很可能要打仗啊!”

“打仗嘛,也不会永远打下去,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打完仗以后的事也要考虑。拿藤子来说,根据目前的价格,存放两年也不会亏本的。”

墨慈又开始翻阅文件。他在查阅各地物产的行情价格。在这里,炮声好像与他毫不相干。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兴奋地侃侃而谈:“当然会打仗啰!不可能进行贸易。那么,怎么办?过去向清国出口的商品会因此而失去市场,价格会一落千丈。好,那我就先去马六甲!由于打仗而落价的商品,在打完仗之后还会上涨的。再说,仗也不会打长的。对,这是一个机会!”

船长对墨慈的每句话都一一点头。

一只小艇划到了沙章?沙加号的旁边。

哈利一看到爬上绳梯的那人的脸,不觉呆呆地愣住了。欧兹拉夫抱着《圣经》上了甲板。

“还赶得及吗?”牧师问水手们说。

“啊呀,怎么说呢,……”一个水手道。

“真是医生之后来牧师呀!”后面传来了这样的说话声。

哈利赶在欧兹拉夫的前面,跑到约翰的身边。

这天晚上,约翰?克罗斯握着哈利?维多的手咽了气。

约翰断气后五分钟,墨慈带着船长走进船舱,恭恭敬敬地划了个十字,小声地说:“来迟了一步!”

卫兵叶元火确实年轻。跟他走在一起,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也令人感到有一种充满生气的气氛。这使连维材感到高兴。他们谈了许多话。连维材敏锐地感到,这位年轻军人的精神暗示着新时代的到来。

“时代已经不同了,可是军人的考试还是弓箭刀枪。说实在的,这个不改变可不行啊!”叶元火这么说。话中虽带感慨,但丝毫没有消极情绪。

“学习大炮、火药对考试虽然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认为将来一定会有用。”连维材一边这么说,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们。

“我连大炮的边也没有靠近过,平时只是在远处看看。”

“那边就有一门大炮。去看一看开炮吗?”

“好吧,去看看。”

两人在松林里一边谈着话,一边从简谊谭的身边走过去。谊谭听出是连维材的声音,赶忙屏住了呼吸。

“发现了我怎么办!?”谊谭心里在琢磨。

连维材大概会为他活动,把他从壮丁队里放出来。谊谭觉得要谢绝这么做。现在他的心中已开始酝酿着新的冒险了,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这里逃出去。

连维材和叶元火穿过松林,来到崖下一千斤炮的旁边。这是一种短粗的烟卷型的旧式炮,士兵们戏称它为“###”。就当时的大炮来说,这种炮并不算太大。关天培已经在各个炮台配备五千斤以上的巨炮了。

崖下的这门炮由大鹏营的士兵负责。指挥开炮的小军官和连维材认识。

“我们来参观一下。”连维材跟小军官搭话说。

“请吧。……不过,有点暗。”

炮的左右两边点着灯笼。前面挡着一块大木板,防止灯光透到海面上。

一千斤炮每发射一发炮弹,炮身就发热,热得能把手烫伤。要等它冷却之后,把炮口清扫干净,才能打第二炮。

中国在明代已盛行火器的研究,当时已能制造不低于西方各国水平的火器。如可以称之为机关枪始祖的“八面转百子连珠炮”,近似于现代迫击炮的“神烟炮”、“神威大炮”,以及“飞火流星炮”、“万人敌”等独创性的火器,听一听名字也令人胆战心惊。甚至还发明了被称作“混江龙”的水雷。但是,到了清朝,军事当局对火器完全没有热情,根本不研究新式武器。为了准备和英国打仗,林则徐和关天培赶忙整顿炮台,但靠本国制造明代以来的那种旧式大炮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由葡萄牙等国购买。在鸦片战争之后二十五年的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在上海创建江南制造局之后,中国才开始制造新式武器。

“这是第几发啦?”连维材问小军官。

“刚才打了三发。现在正准备打第四发。”

“那正好。这位年轻的叶君说他还没有在近处看过开炮,让他看看吧。”

“可以。不过,注意不要把耳朵震聋了。用这个把耳朵塞住就行了。”小军官把两块像棉花团似的东西递给了叶元火。青年把它塞好,蹲在大炮的旁边。

叶元火的侧脸映照着朦胧的灯笼光,显得神采奕奕,简直就像年轻的中国的象征。他那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炮手们的一举一动。

“还有点儿热。我看可以了吧。”用水桶向炮身上浇水的士兵报告说。炮手们的脸已被火药粉末弄得乌黑。

“装炮弹!”发出了号令。

炮弹是从炮口装填的。叶元火目不转睛地瞅着炮手的操作。

手持引火棒的士兵弯下了腰。

“开炮!”手持腰刀的小军官迅速地把手往下一挥。

引火棒伸出去,点着药线。点燃的药线发出咝咝的声音。

连维材没有塞耳塞,在离得稍远的地方,两手捂住耳朵等待着。

接着一瞬间,猛烈的爆炸声震动了周围。

“啊!”连维材条件反射似的趴在地上。

这不是一般的开炮,而是震耳欲聋的、带着金属声音的巨响。

他抬起头一看,眼前的那门烟卷型的一千斤大炮突然不见了踪影。打落的灯笼在地上燃烧着。破裂的大炮残骸,躺在地上冒着白烟。

“叶君!”连维材拼命地跑过去。可是,叶元火刚才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片散乱的铁片。到处都发出呻吟声。

指挥的小军官拖着一只脚,发狂似的在周围跑来跑去。他指着左边喊道:“连先生,那个士兵被打到那边去了!”

在离燃烧着的灯笼三米来远的地方,一个士兵倒在那里。

连维材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脸的下半部已被削去,连维材不禁把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

“啊,叶君!”连维材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叶元火伤残的脸。年轻人面颊上粘乎乎的血还是热的,身子还留有余温。可是,年轻人豪放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

在松林中睡觉的另一个年轻人,被这一声巨响吓得跳了起来。他操起竹扎枪,一个劲地敲打着松树。嘴里嘟囔着:“太不像话了!”

英国船进攻官涌前后共六次。清军方面的记录说六次全部获胜。

其实六次炮战,清军战死二人。——由于发生了大炮爆炸事故,用引火棒点火的炮手和在炮边观看的叶元火二人当场死亡。

林则徐在奏折中写道:“……(十月)初八日(阳历十一月十三日)晚间,有大鹏营一千斤大炮,放至第四出,铁热火猛,偶一炸裂,致毙……兵丁二名。……”

十一月十三日的炮击,是英国船向官涌发动的最后一次进攻。以后,英国船开始分散停泊于龙波、赤沥角、长沙湾等地。

数天之后,渔船从海中打捞起一具夷人尸体,交给了官吏。当地官吏向上司报告说,这是英国方面遭到官涌炮台的反击被打死的夷人。其实这具尸体并无外伤。这是水葬的约翰?克罗斯的尸体。

《飞鲸书院志》上搜载了连维材的题为《哭叶元火君》的两首诗。一首为五言绝句,一首为七言绝句:

铜鼓麟儿在,桓桓粉骨功。

魂留襟带固,南粤恨无穷。

五海狂潮满虎河,三营凛冽健儿多。

斜晖忽覆雄图碎,万籁齐鸣是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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