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州 --鸦片战争.

连维材犹豫不决。每当他要拥抱西玲的时候,他总是犹豫不决。

犹豫的时间很长。——对他来说简直是太长太长了。

当他终于下了决心,于是就像要跳进深渊似的,紧闭眼睛,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1

第二年——道光十三年(一八三三)的春天。广州十三行街的公行会馆邀请连维材。

清国的对外贸易一向是由得到户部批准的“行商”所垄断。这些行商组织了一种同业公会的组织,称作“公行”。这年公行的领导成员共有十家。相当于理事长的总商是怡和行,此外还有广利行、同孚行、东兴行、天宝行、顺泰行、中和行、同顺行、万源行和仁和行各家。他们不仅在买卖上,而且在关税征收和有关夷人的一切问题上都全面负责。

从外商方面来看,他们对这种全面负责的同业公会组织并不感兴趣。商品的价格由公行单方面决定,外商不能同一般的工商业者自由地进行交易,所以动辄就指责公行制度,阿美士德号北航时提出的理由之一,就是“广州的贸易欠公正”。

连维材的金顺记并不是公行的成员,所以不能直接从事对外贸易。但他在福建武夷山等地拥有许多茶园,可以左右茶叶市场。茶叶是重要的出口商品,尽管政府在茶叶的流通、运输等方面作了种种规定,但他一动念头就可以操纵茶叶价格,阻碍公行的茶叶出口。对进口商品来说,只要他想干的话,他也可以大量放出手中的存货而叫公行大吃苦头。所以公行的成员在连维材的面前自然要低一等。

英国政府肯定要取消东印度公司对中国贸易的垄断权,实行自由化,情况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公行的成员连日开会讨论新形势。恰好这时金顺记的连维材来到广州,因此决定听听他的意见。

连维材根据他们的要求,发表了这样的意见:“去年英国国会决议,决定来年四月二十二日散局(取消垄断权)。东印度公司再也不会在广州出现了。代之而来的将是各个商人。各人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这对你们极为有利。对方是分散的,而你们是团结在一起的。”

辅佐总商的广利行老板卢继光提问说:“您的意思是说可以压价购买吗?”

进出口商品的价格,过去一向由公行单方面决定。要是对这种价格不满意,东印度公司可以反抗,把货物原封不动地运回去;但分散的商人就经受不起把整船货物运回的巨大损失,含着眼泪也得按对方的定价出卖货物。——卢继光是这么想的。

“这恐怕办不到吧!”连维材说。

“为什么?”

“东印度公司取消了,大班(东印度公司驻广州代表)走了,英国政府恐怕还会派人来代替他们的。如果本国的商人蒙受的损失太大,政府的官吏一定会劝告商人把货物运回。当然,损失将由政府补偿。”

“这么说,就是由政府来代替公司喽?”

“总的来说,可以这么认为吧。只是政府本身并不等于是商人。诸位的对手还是各个私商。尽管背后有政府撑腰,但可采取办法,巧妙地利用对方分散的弱点,于我们有利的机会将会增多。我是这么考虑的。”

“就是说,情况比过去复杂了,需要讲究策略。您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估计是这样的。”

富人总是希望维持现状的。连维材说东印度公司的取消对公行有利。有利或不利姑且不说,现状将发生变化是无疑的。过去坐在家里也可以赚钱。现在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这当然是伤脑筋的事。公行的商人一向只希望做稳妥的买卖;他们已习惯于垄断,缺乏对情况的研究,不愿意冒风险。

吃过午餐之后,怡和行的伍绍荣把客人连维材送到大门口。怡和行是公行的总商。老板伍元华正在生病,因此由弟弟伍绍荣代表出席。

“谢谢您啦!”伍绍荣说了一些客气话之后,好似想起了什么,“您知道厦门过去有个名妓叫如柳吗?”

“只听说过这个名字。”连维材回答说。如柳是他前一代的名妓。

“您听说过府上的温翰老先生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迷恋上这个如柳吗?”

“这还是初次听到。”

“据说当时可热火哩,分手的时候,温先生简直失去了理智。这是我最近听老人说的。”

“是么?人真不可貌相啊!”

连维材告别了伍绍荣之后,朝东边走去。

夷人不得在广州过冬这条规则并没有被严格遵守。不过,一过了贸易的季节,这一带还是冷清起来了。

十三行街在广州城外的西郊,是一条狭长的东西向的街,街旁有十三座两层或三层的洋楼。它相当于日本长崎出岛的贸易区。街的西端是丹麦馆,通称“黄旗行”。往东数是西班牙馆(大吕宋行)和法兰西馆(高公行)。

连维材走到英国馆——即东印度公司的前面停下了脚步,心里想:“伍绍荣跟我谈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呀?”他抬头看了看这一溜夷馆,所有的窗户都放下了百叶窗,显得十分寂静。

在盘踞于垄断权之上的公行的商人当中,最有主心骨的是伍绍荣。他恐怕是支撑着公行的核心人物。对于具有叛逆精神的连维材来说,已经形成权威的公行是应当破坏的。

连维材经常这么想:“我的叛逆精神不会创造出什么东西。”要创造的话,那当然要由他的保护者温翰来进行。他一向认为,他跟温翰之所以能成为默契的搭档,那是由于他们生来都具有共同的叛逆精神。不过温翰对他的影响确实是很大的。

人一过四十,真正自己的东西就形成了,而总想把过去所受的影响排除掉。连维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了。这是对自己进行清理的时期,他希望自己能够轻装前进。在这样的时候,他无法区别哪些是自己身上固有的东西,哪些是从温翰那里接受来的东西,这确实叫他十分焦躁。

他应当排除什么东西呢?

过去他总希望温翰在自己的身边,而最近却突然感到厌烦起来。温翰大概也已经觉察到了吧?去上海就是……

要想给金顺记以致命的打击,那只有在连、温二人之间制造分裂。连维材感到浑身哆嗦起来。“伍绍荣是故意把温翰过去的艳事说给我听的。……”

如果连维材对温翰感到幻灭,金顺记就将迈出毁灭的第一步。

他把公行看作是敌人。伍绍荣能够不觉察而进行反击吗?

2

连维材回去之后,公行的人们仍在会馆的一间屋子里继续讨论。伍绍荣只是总商代理,所以会议的主席由总商辅佐卢继光担任。

“在英国,看来议会最有权威。不过,在我国,皇帝陛下可以否决军机处的决定。难道在英国就不能这样吗?”卢继光一边说,手指头把桌子戳得咔咔地响。

伍绍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虽然已经年老不管事了,但对店里的事情还经常啰啰唆唆地发议论。他的父亲就有用紫檀的手杖捅地板的毛病。

时代正在飞速前进。他那样子就好像要阻挡时代的前进似的。

伍绍荣站起来说道:“这不可能。对于取消东印度公司的特许权,英国根本没有表示同情的意见。现在的英国是尊重自由和个人的力量。”

他说了这几句开场白之后,开始朗读起从英国报纸中选译的文件。英国报纸的论调带有一种跃动的节奏。英国已宣告贵族的寡头政治结束。去年克服了上院的抵制,修正了选举法。过去那种仅给予纳税十英镑以上的“户主”的世袭选举权已经废除,工业城市的市民获得了投票权。

世袭、保守与领地的时代已经过去。代之而来的是自由、进取和工厂的时代。再也不能允许东印度公司继续垄断对清贸易的呼声已经形成舆论。

“我们没有必要为东印度公司操心。”伍绍荣继续说道:“他们过去究竟为我们做过什么事情呢?他们不是把我们看成眼中钉吗?他们曾经收买总督,企图削弱我们的力量。我们过去是不是太过于相信权威了呀!?只要有VEIC东印度公司的略称。其英文全称是UnitedEastIndiaCompany,但其正式名称使用拉丁文,所以“United”的第一个字母不是“U”,而是“V”。——原注的商标,我们不看货物就进行交易。今后恐怕应当要好好地研究研究了。而且我认为贸易额将会因为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而大大地增加。这不是值得欢迎的事吗!?”

“不增加也行啦。只要是可靠的买卖就好。买卖如果能够不看货物就进行交易,那也……”卢继光这么说。

“完啦!”伍绍荣心里这么喊道,脸上露出灰心的神色。

看来公行的时代不得不结束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连维材的面孔。

对伍绍荣来说,他有个公行的组织需要保护,还有个徒具虚名的门第的包袱。他对自由自在的连维材感到羡慕。他觉得总有一天要背着各种破烂包袱同连维材作战。

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充满着艰难困苦。

(他的预感完全对了。伍绍荣的哥哥伍元华在这一年去世,他当了怡和行的老板,作为总商被抬上代表公行的位子。他成了全中国对外贸易商人的最高首脑,而且是在英国企图诉诸武力的最困难的时期。他字紫垣,还有着元薇、崇曜等别名,不过,一般最熟悉的还是他的世袭名浩官。)

伍绍荣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会议有点冷场了。

“总之,就是要好好地研究研究呗。”天宝行的梁承禧这么说。他好像是要调和一下会场的气氛。

可是,总商辅佐卢继光似乎认为,天下闻名的公行的成员要像小商人那样学习研究,有损体面。加上他的妻子又是总商代理伍绍荣的堂姐。所以他直言不讳地说道:“现在还这么谨小慎微,拘泥于小事,也顶不了什么事。即使对方有什么变化,反正我们这边不变。政府过去只准许公行的商人贸易,今后大概也不会不准许的。因为我们该做的事情都如期完成了。”

所谓该做的事情,是指每年向朝廷献纳的“贡银”。此外还有临时捐款和向有关官吏行贿。

贡银规定每年十五万两。

所谓临时捐款,是指这一类的捐款——如道光六年(一八二六)新疆回教徒之乱时,公行捐款六十万两;去年连州瑶族叛乱时捐款二十一万两。

公行的商人已成为商业贵族,一味地装潢门面。他们捐纳这么大的巨款是相当勉强的。怡和行、广利行这些实力雄厚的商人情况好一些,其他的会员则感到负担过重,有几家店号竟因此而破产。

“公行危险啊!”伍绍荣心里这么想,连维材精悍的面孔再一次掠过他的脑海。

3

中国人把十三行街的外国商馆称作“夷馆”。这些建筑物都是中国人的私产,由房东租给夷人。它们称之为荷兰馆、瑞典馆等,但现在那里的商人的国籍,同这些建筑物的国名已经不一致了。比如瑞典馆已为三家美国的商业公司所占据,瑞典的商业公司都在荷兰馆里租了房间。

连维材沿着小河,朝北向广州城里走去。从十三行街的夷馆到城门的距离,约为二百米。进了城以后,他尽量挑狭窄的小巷子走。

城内由于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和新开辟的十三行街大不一样,破街陋巷残破不堪,到处是摊贩摆的货摊,出售的东西大多是油炸点心、蔬菜、水果和鱼贝之类的食物。烧鸡的表皮油光闪亮,样子十分难看;在烧鸡的旁边,厦门鱿鱼干遍身盐霜,散发着潮水的气味,躺在日光下。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女人的叫声。叫卖的声音带着吵架的气势。

到处飘溢着带油味的热气。碰上这热气,叫人有一种汗毛孔被堵塞的感觉。

卖狗皮膏药的为了招揽顾客,拼命地敲着铜锣。

“吵死人啦!你少敲几下好不好!”旁边卖杏仁汤的向卖膏药的大声吼叫着。从他的面孔来看,还是一个孩子哩。

六榕寺的八角十二层的高塔越来越近了。连维材绕到寺的西面,走进一家白砖围墙的宅子。

这是一座幽雅精致的四合院式的住宅。院子里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亭子。

连维材坐在亭中的陶墩上。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对面。

女人的相貌与众不同。她的鼻子又高又尖,作为一个女人,眼光显得过于尖锐,这大概由于她的眼窝有点下陷的缘故吧。她约摸有二十三四岁,脸型端正,但线条过于鲜明,表情过于严肃。她没有缠足,缺少当时的美人所具备的条件——窈窕的情趣。不过,仔细地看,她那白嫩的肌肤美得简直有点迷人。

“西玲,你真的觉得那么无聊吗?”连维材说。

“无聊死了!”女人回答说。

“学点什么技艺不好吗?”

“我想工作。学点技艺等于玩儿,我不干。你看我到夷馆去当清扫妇好不好?”

“这办不到。”

当时规定禁止外国人雇佣中国人。在广州的外国商人受着种种限制。如夷人不得乘坐轿子,夷人不得雇佣汉人使唤等等。采取这些限制是出于所谓的天朝思想意识——夷狄乘坐中国人抬的轿子,使唤中国人,这成体统!

不过,这些规定实际上并没有被严格遵守。夷馆里既有称作阿妈的女佣人,也有称作沙文的男仆人。沙文是英语“Servant”的译音。

尽管有禁令,只要行点贿赂,当局也会视而不见。虽说是夷人,但毕竟在馆内生活,会有种种杂务,不可能从本国带仆人,在这方面应当给予同情。——在袖子底下塞点东西,官吏们也会一下子变得人道起来。

事实上有许多夷人在广州过冬。名义上说是处理未了的事务,实际上是办理所谓“立券”工作。

鸦片是禁止进口的商品,不能公开运进广州。因此把一种称作“趸船”的巨大的鸦片母船停泊在海上。这是一种船身很高的畸形怪船,目的不是航行,只是让它起着海上仓库的作用。

偷运鸦片的外国商人平常把这种海上仓库停在伶仃洋上。但实际交易还是在广州的夷馆里进行。交易一旦谈成,夷人就在注明货物的种类、数量的提货单上签字,得到现银后就把提货单交给偷买的主顾。办理这种提货单,并在上面签字,称作“立券”。

“券”可以当作实物直接买卖。持券的人坐上快船,开到伶仃洋的鸦片母船边,用券换取鸦片,装在船上带回。——当时的鸦片交易就是这样进行的。

一般的交易到十月前后结束,以后就进入贸易的淡季。不过鸦片的买卖是整年进行的。由于这个原因,夷馆表面上看来寂静无声,其实里面还有很多外国人。所以只要连维材想点办法,西玲马上就可以进夷馆工作。

不过,维材不愿帮这个忙。那些非法留在夷馆办理立券的人,都是从夷人中挑选出来的特别胆大妄为的家伙。他们一般都十分粗野。维材当然不能把西玲送进这群豺狼虎豹当中去。

“这件事就算了吧。别的事我可以……”连维材说了一半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说不定上当了。这可能是西玲的策略。——她确实有某种要求,但故意不说出来,先拿一些根本无法接受的难题,讨价还价,然后表示自己让步,以达到所要达到的目的。维材看到她的眼珠在转动,苦笑了笑,心想:“又耍什么鬼花样!”

“我想把弟弟收到身边来。他已经十六岁了。”西玲说。

西玲的弟弟叫简谊谭,是个狂妄自大、很难对付的家伙。连维材想起了他那张经常跟人闹别扭的面孔。——这个少年两年前寄养在厦门连家的飞鲸书院里。

4

连维材犹豫不决。每当他要拥抱西玲的时候,他总是犹豫不决。

犹豫的时间很长。——对他来说简直是太长太长了。

当他终于下了决心,于是就像要跳进深渊似的,紧闭眼睛,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维材火烫的肌肤和西玲的肌肤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血管好像马上就要崩裂,沸腾的血液就要流进西玲的体内。

不仅是他的肌肤和呼吸,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在沸腾。

“看你,怎么能在这里……”西玲挣扎着说。

“除了我和你,什么都不存在!”连维材把嘴唇贴在西玲的面颊上。

“可是,青天白日在这里……”

“不要紧,没关系!”

“上屋子里去!好吗?……”

“就在这里。哪儿都可以。”

在那间屋子里,从窗户射进的阳光被帘子挡住,无力地落在地板上;豪华的朱漆镜台,挂在墙壁上的鸳鸯挂轴,赶也赶不散的脂粉的香气——这样的背景怎能适应连维材火热的心情呢!?

“你说哪儿都可以,可是……”

“西玲,我这满腔的热血是不能禁闭在屋子里的。怎能关在那个像积木似的房间里呢!?不,还是这里好!日头这么迎面照着!”

就连太阳直射着的花园,它的热度也抵不上他心中的热情。“这么一个小小的花园,能开出什么了不起的花呀!”他的心里这么想着。他的眼睛模糊了,看不到周围的花儿。

在连维材的身体里,始终有着一种狂暴的感情。应当给它起个什么名称呢?

这是一种对权威的反抗吧!——不,这么说未免不恰当。因为他本身就是一种权威。

勉强地说,那可能是一种漠然的破坏的欲望。

当时的中国蔓延着吸食鸦片的风气。很多人认为这时是民族颓废的时期。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是汉民族的复兴时期。人口飞速地增长,杰出的人才在各界崭露头角,学术也摆脱了过去书斋里的考证学,重视实际的公羊学派正在兴起。在这个民族精神高涨的时期,鱼龙交杂,玉石难分,呈现出一种一应俱全、眼花缭乱的局面。

凡是有什么新事物即将诞生,总会有一阵像广州的破街陋巷那样的混乱;就连鸦片的流行,说不定也是某种新事物出现的前奏。

人们蕴藏着的能量将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呢?

其前提就是绝不满足于现状。把禁锢于现状之中看作是一种“羞愧”。——这是那位王举志的心理。

如果前进一步,一种要打破现状的欲望就会开始跃动。

看来连维材这个人的身上就表现了这种民族的精神。

破坏的欲望总要表现出来,有时表现在工作中,有时也会表现在女人的身上。

“啊哟,骨头都要碎了!”西玲说。

“骨头碎了,用我的血浆给你粘接上。”

“啊哟!痛死了!”西玲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嘶哑了,维材仍然不放松她。

在这以前,维材犹豫了很长的时间,而一旦搂抱住西玲的身子,就像暴风雨般疯狂起来。

维材与西玲互相拥抱着,躺在亭子里石板铺的地上。——他们浑身沾满泥沙,长时间地疯狂地拥抱着。

“你怎么了?”

维材不时为西玲的话音而暂时清醒过来。他好似吝惜这样的时光,他的手抚弄着西玲的胸脯。

“还是上屋子去吧!”西玲低声地说。

到了这样的时刻,背景和场所是沐浴着春天阳光的花园也好,是光线暗淡的房子里也好,已经无关紧要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到西玲的房里来了。

维材的手已经不再抚弄西玲的胸脯,而是放在西洋毛毯上面。女人的身体已经离开他的身子。

西玲蹲在他的面前说道:“你稍微等我一会儿。我想起了一件事,不去处理一下,心里不踏实。我马上就回来,半刻钟左右。”

维材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一切又要从头做起,又要从长长的犹豫开始。

等人的时间最无聊,尤其是在闺房中等待更加无聊。等了很长时间,维材爬起来走到窗边。

房间的结构是半洋式的。维材喜欢这种房子,故意造成这种样子。他拉开绢子窗帘,朝外面望去。

恰好西玲跟一个男人一起,穿过花园,朝大门口走去。

两人站在门房前谈了一会儿话。西玲轻轻地捅了捅男的后背,男人好像高兴地笑了。当男人转身的时候,露出他的侧脸。

“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人并不年轻,年岁与维材大致相仿,长着一副典型的广东人精悍的面孔。

他记忆中曾在宴会上多次见过这张面孔,看来一定是广州相当知名的人物。——他很快就回忆起来了:彭祐祥!

这是一个最近突然红起来的大人物。是那个半绅士、半流氓社会中的一个头目。也许他具有笼络人心的才能,据说他的徒子徒孙最近突然增多起来。还听说过关于他挥金如土的种种传闻。

维材当然不喜欢这样的人物出入西玲的家中。

“你办事的时间真长啊!可把我等坏了!”西玲回到房间里,连维材这么说。

“旁边的墙快要塌了,我去见了帮忙的人,谈了谈修补墙的事。”西玲十分自然地回答说。

看来彭祐祥为了扩大势力,赢得人缘,正在想方设法为市民服务。“不过,这家伙的腿也真勤啊!连修补墙壁也跑来帮忙!”连维材这么认定之后,也就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可是数天之后,夜已经很深了,他去找西玲。当他走到六榕寺西边西玲家的门前时,恰好碰见西玲送客人出门。他条件反射似的缩回身子,紧贴着墙壁,躲开客人。这时西玲和客人的谈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还要来啊!”男的这么说。

“下次你白天来吧!”西玲说话有点媚声媚气的。

“为什么?担心晚上跟你的老公碰上吗?”

“不是。他有时白天来,有时晚上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这家伙真讨厌。——不过,白天来不也是一样吗?”

“白天来,可以说是木匠师傅来商量活儿呀,商店里来人推销东西呀,简单地编个说词蒙混过去。”

“嗯,这么说,还是晚上不合适呀。哈哈哈!——”男的笑了起来。

西玲手里提着灯笼。灯笼的光亮照出客人正是彭祐祥。

彭祐祥朝着与维材相反的方向走去。西玲提着灯笼站在门口,一直照到他转过拐角。连维材等她转身进家之后,才把身子离开墙壁。他决定不去找西玲,回到金顺记的分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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